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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世迷离三十二（第1页）

毓清看着近至眼前的东瑶，她的神色已不似在黄泉客栈时那般清冷。眼中灼灼像是有一簇火焰在其中跳跃攒动，那是毓清如此熟悉的眼神。

九重天上，在太上老君府邸初初见到这幻化天地之间，随万年仙灵而生的懵懂小仙，便是这般清澈灵动的模样。彼时毓清并不在意，可去的时日久了，便察觉到这小仙眸中藏着的情绪愈明显。起初不过是觉得好奇，这随仙物而幻化的小仙竟也会平生这般的心思，也正因为此，毓清也不免会多瞧上几眼。更让他忍俊不止的是，这小仙似乎并不怕他，反倒是缠着他问东问西，说个不停。

时日久了，毓清便也习惯了这般的相处，像是糊里糊涂多了个徒弟般，每每去了太上老君府邸，也要随意指点一番。可毓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习惯便成了刻意。若是去了太上老君府邸瞧不见东瑶，他也总要问上一问。

这仙宵之上年岁沉缓久长，从前毓清亦不放在心里。可自从有了这算不得徒弟的小仙之后，看着她一日日变幻着模样，毓清竟然恍惚有了岁月流逝之感。

东瑶受封仙号，入住月园殿的那日，毓清在云天殿众仙之中，看着东瑶一袭鸦青仙袍款款行来，眼睑下的红色痕迹宛如一抹胭脂附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清冷与妩媚。只是那么一瞬，毓清却觉得心尖有什么在缓缓蔓延开来。

眼下，看着东瑶迫近，见她眉黛轻蹙，似有不甘地逼问：“仅此而已？”毓清便知，那些埋在心底的，已是无可回避。他的确藏了私心。

镇守万年仙灵的小仙乃天地幻化，更迭交替之间皆是一生一灭。在此前，除东瑶接替的小仙堕魔失去踪迹外，其余皆为守护万年仙灵而亡。毓清知道，纵然东瑶不会堕魔，但守护之任危险重重，何况先前堕魔的小仙更是对万年仙灵虎视眈眈。

看着东瑶那般天真无畏的模样，毓清不免心生忧虑。但凡守护万年仙灵一日，东瑶便会身处危险之中多一日。一想到东瑶可能会因此仙灭，毓清便觉得心口似有一道裂缝缓缓撕扯开来。如若再也看不到这双清澈的眸，如若再也看不到徘徊于月园殿前的身影，如若再也瞧不见她等候许久却佯装巧遇的娇憨模样......不过只是想上一想，毓清的胸口便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的动了凡心，那数万年来，清冷如冰，孤傲如月的心，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么一个随灵物幻化的小仙牵引着。无知无觉地深陷。

当他瞧见硬闯入黄泉三途的东瑶时，他便明白，自己刻意深藏着的心绪再也无法掩饰。轮回流转，待入了六道轮回受了刑罚再度回到黄泉客栈，却被北太帝君告知，东瑶消失了踪迹，而他在凡间遇到那唤作離嫣的女子，便是东瑶入轮回托生之人。

之后的数百年，毓清不知自己浑浑噩噩是如何熬了过来。他将自己的魂魄悉数打碎，分离为魂片，一大部分幻化为临泉，留在黄泉客栈，借着寻觅万年仙灵下落之由，在三途之中寻觅着东瑶的魂魄。还有一部分化作晟风的模样，辗转尘世，苦苦找寻。

毓清不知该如何言说，那日看到东瑶的白生魂落在黄泉客栈前的曼珠沙华中，他如同被分裂成碎魂的心，仿佛在一霎那被拼凑在了一处，鲜活起来。在人世轮转，身为祁将军的那一世，因得那个叫做離嫣的女子，他爱了，恨了，也痛了。直到那一刻，人世的记忆仿佛再一次又涌入了他的身体，所有的喜悦和苦痛的战栗都将他紧紧包裹。他早已分不清是因为东瑶才会在世间那般深爱着離嫣，还是因为在世间历经了那刻骨铭心的爱，此时见到东瑶，才会这般悸动。

无论何种，唯有一点毓清最最清楚，这小仙早已在他心中生根芽，怎么都抹不去了。

东瑶白生魂出现在黄泉客栈的那日，本该是他带着东瑶回云天殿复命之时。可看着忘却一切的东瑶，毓清却犹豫了。倘若能瞒下一切，将她留在黄泉客栈，或许在寻到万年仙灵之时可奏请天君另择守护之仙？亦或者如同先前那堕魔的小仙，东瑶留在黄泉客栈时日一久，便同那万年仙灵渐渐失了干系？毓清尚且不知这些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彼时却已打定主意，要姑且一试。

就这般冒着触犯天条之险，毓清将东瑶藏匿在了黄泉客栈，成了这三途之上的省断官。

三途的时日不比九重天上那般悠闲缓钝。年岁匆匆，如白驹过隙。久而久之，即便是连毓清自己都已分不清到底何为真？仿似伊始他便是驻守在三途的临泉大人，而东瑶，始终都是那个执了幻烟杆，打理着黄泉客栈的省断官。

毓清原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延续，即便到了要回到九重天的那日，他也要想尽办法保住东瑶。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东瑶自人帝省断之境走了这一遭，竟生出许多事端。非但如此，在她成为记辰之后，甚至寻到了万年仙灵的下落。

直到这时，毓清才明白，先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白费功夫。东瑶既然是因得万年仙灵才幻化而出的小仙，只怕无论如何也难以隔断与那仙灵之间的关联。加之北太帝君并不知晓东瑶的身份，却因得省断之时的过错而要问罪于她，事已至此，东瑶的身份已是不能瞒也瞒不得。

眼前那灼灼的眸中还潋滟着波光，思虑了一番的毓清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东瑶，缓缓说道：“不错。我的确藏了私心。留你在黄泉客栈，如此一来，但凡寻到万年仙灵，我便可奏请天君，成为仙灵镇守。以你的资质，想要在这三界动荡之时镇守仙灵，实是无稽之谈，你连自己都不能好生周护。若非我一再出手相救，你怕在北太帝君这里，便早已弄得自己魂飞魄散了。怎可能熬到今日，又想起这一切？”

话语不带丝毫温度地从毓清的唇角溢出，他看到东瑶眼中的灼灼之光一寸寸地被浇熄。东瑶的瞳眸沉冷一分，毓清便觉得似有一把无形的匕在他的心尖上钝割一寸。

起初是疼，渐渐地，有一丝自嘲的冷笑从心口弥漫开来。

九重天上怕是最不起眼的小仙这样牵动着他的心。他愿意为她承下一切，也反复问了自己千万遍，到底何以至此？他开始相信彼时在凡间时，人们反复说着的“命”。命，宿命。那是一种注定不可逃脱的束缚。东瑶于他，便是如此。只是这份情不能说，不可说。他宁愿东瑶如在尘世间那般，深切的恨着，甚至不惜将一切过往都抹去，成了白生魂，也不愿让她在这其中苦苦挣扎。

毓清微微眯起眼，目光冷然地看着东瑶，仿佛先前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挣扎与悸动从未有过，转瞬便消逝的不留踪迹。东瑶踉跄朝后退去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毓清：“不……不该如此的……”

苦涩的笑容从毓清的唇角转瞬即逝。是，就是如此。疏离，退却，只有这样，才能将彼此的心绪停在这刻。所有的过往，爱与恨，皆停滞在此刻。

东瑶垂眸，注视着雅青色的裙摆，上面沾染着点点曼珠沙华，像是飞溅的血迹，洇开一片。她轻轻摇头，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总是要一力承担？在凡间如此，黄泉客栈如此，眼下还要如此……”

毓清心下一沉，还未开口便听得东瑶又道：“九重天上，仙君只当我是个小仙童，纵使老君说你一贯不喜与人往来，待我却是十分耐心。那时我便盼着日日勤勉修行，总有一日要与仙君比肩。”

东瑶的这番话让毓清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诚如东瑶所言，九重天上，他时常觉得东瑶犹如童仙，总要小心呵护才是。直到她入主月园殿封仙的那刻，毓清才意识到自己对东瑶并非只是想呵护而已。

只是毓清没有料到的是，那个看上去天真无邪，无忧无畏的小仙却有着属于自己的心思。“只可惜东瑶并未做到。原以为在仙君被罚入六道轮回之时，东瑶能够做些什么，可到头来却仍是被仙君所救。”东瑶抬起头，眸中已盈盈有泪：“我也明白仙君为何留我在此处，但时至今日，仙君亦该明白，因得有了万年心仙灵，才有了东瑶。这羁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分割。镇守仙灵不力所犯下的罪，也只有东瑶能够承担。尘世也好，黄泉也罢，仙君为了周护东瑶所受之伤，所承之痛，皆已足够……”说到这儿，东瑶微微一顿：“如今余下的，便是东瑶自己的事了。”

听到这话，毓清神色陡然一变：“你要做什么？”话音方落，便见东瑶周身弥漫起一片仙气，将她团笼在其中。“东瑶！”毓清急声唤道，然而随着他的身影，东瑶便倏忽消失在那片仙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