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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溪西头,白鹭镇各个山头的原木在这里集散,就像小镇的圩日把梅江两岸的乡民召集到一起。不同树木的气息交织融合,播放出更加浓烈的芳香。刚刚砌好的堤坝,已留下树木滚动冲撞的痕迹。
树木高挺的林子是天然堆场,木头堆垒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形成一道道木头的墙。有银坐在树梢上打竹缆,往下一看,就能看到书声在木头边忙碌。
有银是十多年的技艺活了,而书声却是刚刚分派的工作。有银坐在树梢有些寂寞,有些单调,每天就听着树下两个木头站干部一唱一和。
卡尺在木头截面一比划,直径的尺度就成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不只是数字,它被唱数的人演绎成悠长的旋律。念完一个数字,书声就像娴熟的雕刻家,用小斧头狠力一砍,柳体字一样的刀痕赫然入目,有棱有角,森然宛转。他的同事则接着把数字复唱一遍,用笔记在纸上。有银根据这个砍出的数字,能想象一棵棵树木的高大威猛。
让有银奇怪的,是书声怎么成了一名检尺员。检尺,是一种机械简单的活计,与书声的文化水平并不相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四年,林业公司就进驻白鹭镇,梅江边山场的“客子”从此消失了,被林场的职工们所取代。书声招进公司,由农民转身成为拿工资的公家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书声有文化,一直往高处走,成了办公室拿笔杆子的干部。
但是,书声帮助有银进入林业公司打竹缆不久,就现书声从办公室下派出来,成为拿检尺的干部。有银知道,书声肯定受到了什么处分,才会像水一样往低处流。
这一天,有银在树上看了几遍,林子里并没有检尺的旋律。有银不知道,林业公司组织了一场联欢会,木头站和林场的职工共同庆祝国庆。站里领导为了让员工队伍文化上不显落后,特意把书声抽调到文艺队,参加联欢。
书声对林场并没有好感,去联欢也并非欣然而往。这是由于他看不惯城里来来的知青。
几年前,在办公室当干部的书声,看到了一份上级的文件。作为办公室主任,书声需要读懂文件,并提出拟办意见,让林业公司的领导开会讨论。这份意见,是中央下的。《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展纲要(草案)》中写道:“城市中、小学毕业的青年,除了能够在城市升学、就业的以外,应当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下乡上山去参加生产,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
书声从文件上得知,将有大批城市知青上山下乡,来到梅江边工作。把这些知青安排在哪些岗位,公司讨论了几个夜晚。公司总部,林场,木头站,会议作出了初步安排。书声负责的,就是迎接这批知青。
那一天,知青经过六十多公里的巅簸,在蓼溪的林子里到站。这些年轻人大多疲惫不堪,怨声载道,埋怨小镇的偏远,忘记了报名时那份革命激情。刚下车,有几位女青年就呕吐不止。看着女孩子可怜的模样,书声从办公室里端来一杯开水递给她。
那女子感激地朝书声点点头,刚要喝水,一位男知青叫嚷起来,红梅,你不能随便喝,看清楚茶缸脏不脏!书声气愤地夺回缸子,说,别脏了你们这些城里人!红梅不满地朝同伴说,危东方,你要有点修养好不好?!
危东方刚想回应,突然大喊救命,有蛇!
书声赶紧前去救护,才现所说的蛇,其实是叔叔有银在树上打好的竹缆。木头站的职工把这处扎木排的竹缆叫做“弹子”。也许是有银在树上也看不惯危东方,要帮助书声教训一下他,看到危东方就在树下,就故意抖动了“弹子”。书声一看,说,这不是蛇,是扎木排的竹缆,不必害怕!你们看,树上有人在打“弹子”!
知青们顿时哄笑起来。书声朝树上看去,有银微微一笑,仿佛刚刚看了一场好戏。危东方脸红了起来,对红梅说,你看这乡下就是怪里怪气的!我当时就劝你不要来,害得我跟着你一起受折腾!叫红梅的知青笑着说,我可没叫你来的哈,不要怪到我头上!一个同伴说,你来了,他能不来吗?!这就叫妇唱夫随!
红梅呵斥说,你不要乱说,什么夫呀妇的,我们是来参加革命工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
这批年轻干部分到了基层锻炼,危东方当了林场书记,刘红梅也要求下到林场锻炼。在办公室,书声要服务好这些知青。打个电话,收书信,自然知道这些知青的动向。这个时候,危东方对书声算是恭敬的。
但是,书声变成检尺员后,态度就变了。那一次,危东方和同伴把树木运到木头站。看到检尺的是书声,吃惊地说,你不是办公室的领导吗?怎么拿起斧头检尺来了?!
书声的同事说,工作调整了,这有什么奇怪,哪里都是革命工作!危东方说,那是,那是,不会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书声说,你不要乱说,别怪我这斧头不认人!危东方说,哎哟,原来是朝庭罪人,成了上梁山的好汉李逵,耍弄起大板斧来了!书声气得说不出话,又不好怎么反驳,毕竟自己从办公室主任到检尺员,是众所周知的受到贬责。
开始检尺了,书声拿着卡尺对危东方说,你这棵树还没到尺寸就砍伐了,不算数,不收!危东方大怒说,你这个乡巴佬,把树皮算上不就到尺寸吗?你是故意报复吧?!说罢两个人撕扯起来,幸亏两边的人拉开。
这一次,木头站联欢的,正是危东方所在的青莽林场。
林场在一个深山里。书声和同事一起坐着木船过了梅江,上溯一两里路,就拐进一条长长的山坳。林涛卷起的波浪,比梅江还壮观,走了一程又一程,青山深处,渐闻人语响。
在林间宽阔的平地上,紧依山坡边建起了一排两层的宿舍。上面住女工,下面住男工。两边的厨房浴室,与宿舍楼围成一座小院。洁白的墙面上,一排汉字被红漆描绘得朝气蓬勃。正中台子上红旗在晚风中飘扬,拉旗的麻绳垂挂下来,系在下端的钉子上。旗杆前搭起了临时舞台,深红色的布幕上“联欢会”三个字有点皱褶。
林场的节目,多由知青来出场,富有流行的风格。《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是欢快歌曲。《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是现代京剧选段。红梅把铁梅的唱腔演绎得有声有色,书声看到危东方把巴掌拍得有些夸张。
木头站的节目则充满乡土气息,《木排号子》高昂悠扬调子在林涛上翻滚,合唱者一边根据歌词表演做排、倒排、拉缆、起锚、行排、撬排等动作,书声把山歌《敬擂茶》唱得趣味盎然。各呈风采的联欢会一直欢乐的气氛中走向尾声,如果不是危东方的叫板,双方会把“友谊第一”的精神保持到最后。
危东方看到书声走下舞台,故意大声地说:“乡巴佬”唱的什么“木排号子”,难听死了,土包子敢跟我们城里人比,做梦!
书声站起来冲危东方吼道,你们城里人算老几,到我们乡下来讨饭吃!
林场上一片哄动,打死他,打死他!林场的知青把书声围了起来,拳头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危东方却说,我们不搞武斗,你不服可以比一比,今天就看我们谁文化低。书声看了一眼紧挨着危东方的红梅,说,可以。
联欢会请来了一个戏班子,这是晚会的压轴节目,是联欢节目结束之后的娱乐。这次戏班子唱的不是革命样板戏,而是土戏,说的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两人的比赛就从戏文人物开始,比的是两人的情节记忆,你问我答接龙下去,答不上来的一方算输。
薛仁贵的夫人叫什么?他的儿子叫什么?他用的兵器是什么……问题越来越偏,两人应答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危东方回答了他的生辰是什么。
书声说,错了。两人争论了起来。危东方说,刚刚唱完的戏,薛仁贵是正月十五出生,怎么是我错了,叫班主下来对质。
书声说,对质也是错的。班主说,我们的传本是正月十五日。危东方跳了起来,说,你输了!不料书声说,班主的传本是错的,正确的是中秋十五日,不信可以去查资料!
两人各执一词,一时找不到裁判。这时,林场的观众席上站起一人,说,我知道答案,书声说的是对的!
知青们大吃一惊。大家朝这人看去,却是当地的一名林场职工,叫陈贤泽。书声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专心地听他裁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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