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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力气奇大,龙芝只觉腕骨都快碎了,一面挣扎一面道:“放开我!”
“现在倒懂得害怕了?”妖冷冷地盯着他:“既然敢拿性命要挟我,就要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
龙芝挣脱不开,索性倒豆子一般说道:“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个被怪物追得走投无路的生灵罢了。我既知道了这道观的秘密,就有办法毁了它,即便你烧干我的血肉也无济于事。若没了阵法的庇护,你的下场恐怕比我好不了多少。”
不料对方听罢,竟放声大笑,那双流金溢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好啊,那我就先杀了你,再等着我的下场,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一样。”
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龙芝的颈项,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对方是真准备杀人的,龙芝脑中嗡嗡作响,想呼吸却又不能,拼尽全力,终于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我……我能帮你。”
“我知道你是谁。”窒息让他眼前腾起了淡淡的赤色,每吐出一个字,口腔中都泛出浓郁的血腥气:“裴隐南,相信我,我是愿意帮你的。”
听他唤出这个名字,眼前的人似有所感,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许。然而仅是短短一瞬,对方眼底的迟疑消散了,再度收紧手指,讥诮而轻蔑地开口:“帮我,就凭你?”
龙芝再也无法忍受,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聚出法力,预备打向对方。可是等不到他行动,颈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眼前这名高大凶狠的妖怪脸色骤变,呕出了一口鲜血。在龙芝警惕而疑惑的审视下,对方摇摇晃晃,犹如一座倾倒的山峦般,沉沉倒向了他。
龙芝猝不及防,根本承受不住对方的重量,随他一齐跌倒在地。覆在身上的这具躯体坚实滚烫,简直像堵余烬未熄的墙,龙芝费力地将他推到一边,捂着喉咙咳出了满眼的泪雾。尽管早在来道观之前,他就做好了被这妖怪刁难的准备,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可理喻。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龙芝气愤难平,见对方的手仍搭在自己胸前,便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拍开,顺道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五道血淋淋的印子。
原来人在昏迷中也会觉得疼,裴隐南蹙起眉头,手指动了动。龙芝立刻警觉地避到一边,等待半晌,见对方并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慢慢凑上前,认真地审视他。
近距离端详这张脸,比昨夜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惊心。对方有极妍丽的眉目,眼尾深而上扬,被密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度。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脸上,原本是有些不适宜的,可他鼻梁下巴的轮廓却硬朗瘦削,合在一起就成了柄杀气凛凛的艳刀,就连正视他的锋芒都需要勇气。
野史中记载裴隐南曾以女子之身迷惑君主,以致天子沉溺于色相,最终王朝倾覆,天下大乱,龙芝从前总觉得人的妍媸并没有太大分别,只把这则故事当作笑话看。如今真见了裴隐南,才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是前人胡乱捏造,这只妖是有倾国倾城的本事的。不过他方才还咄咄逼人,一转眼就成了这样,难道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睫毛,触手轻柔,似鸟的绒羽,裴隐南没有反应。
龙芝的胆子大了些,握住裴隐南的左手,凝神闭眼。一丝似有若无的莹白流光从他指尖淌出,潜入对方经脉中。
刚刚窥探到几分情状,却有一阵极为霸道凶悍的法力陡然袭来,不仅击退了龙芝用来查探伤情的神识,还反客为主,侵入龙芝脑内,震得他头痛欲裂,忙不迭松了手。他睁开眼,毫不犹豫地解下对方的腰带,将衣襟一把扯开,继而低低抽了口气。裴隐南结实宽阔的金褐色胸膛上有这样多的伤痕,深的浅的,长的短的,最旧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而最新的血迹未干,简直触目惊心。妖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愈的本领,像裴隐南这样垂名竹帛的大妖应该更擅于此道才是,可他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连这样的小伤都无法治愈了。
除去小腹上的一处抓伤外,裴隐南胸前还有三枚并列的血洞。看着很小,可是极深,周遭撕裂的皮肉隐隐泛出青紫色,制造伤口的武器应该附有剧毒。人是造不出这种毒素的,伤他的是妖。龙芝盯着这道伤口,不由想起自己在志怪中读到的片段——裴隐南凶残成性,不仅杀人,甚至连同族都不放过,丧生在他手下的妖怪不计其数。因此想要诛灭他的除了降妖除魔的道释门人,还有妖怪。龙芝看过数不清的有关裴隐南与妖怪争斗的故事,但没有妖能够战胜他,就连人也不能,尽管写故事的人不愿意承认。
然而他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名字,连龙芝也以为他死了。像他这种凶恶又锋芒毕露的妖怪,几乎没有善终的可能。龙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够遇上他,不知是不是有那群妖鬼做衬托的缘故,这名凶名远扬的大妖看起来远不如笔墨形容得那样可怕。
岂止是不可怕,眼下裴隐南静静地躺着,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甚至是可爱的。龙芝看了他许久,再度伸出手,轻轻捏住对方修长的脖颈。触手的肌肤温软细腻,令人意外的脆弱,仿佛连他都可以捏碎。龙芝一时有些徘徊不定,是杀还是救?若是救了对方,根据此妖先前待人的态度来看,自己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可要说杀他,成百上千年过去了,那么多威名赫赫的方士妖物面对裴隐南都铩羽而归,只凭自己这双手,能够要他的命吗?
将近隅中了,龙芝依旧迟迟未归。郦王等得颇为焦急,正打算让赵元衡亲自去找人,忽听士兵来报,说龙少卿回来了。他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抢在仆从之前出了山洞,看见一人缓缓从林中行出,头戴幂离,衣衫洁白,果然是龙芝。
不知为何,龙芝走得很慢,向他行礼的动作也有些迟钝,礼毕才道:“劳三殿下与诸位久等了。”
他的嗓音也是喑哑的,透过幂离白纱,郦王这才发现龙芝脸色灰败,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由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不是说去静修么,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龙芝道:“出了些意外,调养几日就好。“
郦王仍旧不放心,见龙芝步伐不稳,便扶着他一同走进山洞,蹙眉道:“莫非……莫非是因为我?昨日你救了我,所以……”
“与三殿下没有关系。”龙芝轻轻挣开他,冰凉的五指在他手背上一按:“那日的事,也不要再提了。”
早春天寒,龙芝衣衫单薄,行路时不觉得有什么,待坐到火堆旁时,才发觉自己在打寒颤。他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些,蓬勃橙亮的火光几乎燎到他的脸颊,带来一抹鲜明的温度。龙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回想起前日的雨夜。那时他站在人群中,看见漫天黑焰在裴隐南面前燃起时,脑中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并不是惊慌或恐惧,而是温暖。正如今天裴隐南倒在他身上,他率先感知到的也是对方的体温。那种热度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母亲没有,老师也没有,这样的温暖出现在寒冽的天气里,无论来由有多不祥,总是会给人一些安慰的。
有双手伸过来,仔细地理好他的衣摆,同时道:“离火远些,当心烧着衣服。”
顺着那双手往上看,是郦王。对上龙芝的视线后,对方笑了笑,又问:“要用点干粮吗,还是想吃点心,我这里都有。”
“多谢三殿下。”龙芝恹恹地别过脸,闭着眼道:“我身体疲倦,什么都不想吃。”
赵元衡的声音忽在两人身后响起:“大王,将士们都休息够了,您打算何时出发?”
郦王看了龙芝一眼,迟疑道:“此时雾气正浓,道路难以辨清,还是等午时过后再说吧。”
赵元衡有些为难:“这山中处处古怪,臣怕停留得太久,会招来妖邪觊觎。”
“毫无准备地前行,更可能会遇上妖怪。”龙芝忽然出声:“倘若再撞上那些吃人的怪物,将军可有应对的办法?”
赵元衡原先就看他不惯,听见他这番状似刁难的言辞,顿时冷着脸道:“眼下粮食尚足,人手折损得并不多,再不趁机放手一搏,还要拖到什么时候?龙少卿应当没有打过仗吧,粮草短缺,性命难保,正是军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届时要是波及大王,即便龙少卿有十条命,恐怕都不足以赎罪。”
龙芝道:“莽撞地带着大王涉险,就不算过错了吗?”他慢吞吞地起身,理了理衣冠,复对郦王行礼,垂首道:“请三殿下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尽我所能,为殿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郦王待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正打算开口,赵元衡却抢在前面道:“若一天过去,你没有想出办法又当如何?”
龙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淡淡笑了笑:“没有想出办法,那便是诸位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郦王不愿听他们争执,扶着额角道:“好了,赵公,龙少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说留一日,就留下吧,指不定龙少卿就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
赵元衡不敢反驳,只得答应了,不过应声时微微抬头,目光阴沉地盯了龙芝一眼,显而易见的警告。
龙芝不予理会,在山洞休息了一日后,这天夜里,他又悄悄起身,绕开熟睡的郦王走到洞外。
守夜的副将向他行礼,疑道:“夜里凶险,龙少卿要去哪里,可要我们护送?“
看他的神情,分明一点都不想随行。龙芝笑道:“我就在附近静坐修行,不必跟随了,天亮后我自会回来。”
副将不疑有他,叉手恭送他离开。龙芝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走了走,待士兵们不再关注自己,便掉了个头,穿过丛丛密林,往道观的方向去了。途中倒是风平浪静,不过夜间寂静,偶尔听见什么动静,都格外叫人胆战心惊。待推开道观大殿的门扉,看见卧在干草堆里的裴隐南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裴隐南的睡势没有变过,显然在他离开后,对方就一直没有苏醒。难怪以他的修为,还需要藏身在这座道观里,若他晕倒在别处,恐怕早就被林中的怪物分食殆尽了。龙芝扶起他,让对方倚在自己怀中,往他唇上抹了些水。裴隐南呼吸急促了些,浓长的睫毛颤动,像是要醒了。
白日两人的交锋给龙芝留下了许多阴影,他想后退,可是来不及了。那双金黄的眼睛睁了开来,尽管殿内没有光源,依旧不影响它的纯澈明亮,像镜子,原本空无一物,照见什么就是什么。龙芝被这双眼睛攥住,一时不知所措,只管像对方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警惕与杀意在裴隐南眼中一掠而过,可他最终没有动,只是说:“别缠着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龙芝立刻道:“那你的生死呢,你连自己都不管了?”
裴隐南笑起来,为他的无知和无畏:“年纪不大,夸海口的本领倒是出类拔萃。你连外面的那些怪物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干预我的生死?”
龙芝一言不发,伸出手开始解对方的衣带。裴隐南忙架住他,颇为不悦地警告:“不想活了?“
“我可以的。”龙芝急于证明自己,一只手不断挣扎:“你身上的伤,都是我治好的,我没有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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