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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2页)

很快,郦王连佩剑都被打落了,那怪物被激起凶性,咆哮着冲向手无寸铁的郦王。眼前的情势根本容不得权衡,龙芝奔过去拾起佩剑,趁怪物与郦王厮斗,挥剑狠狠向它的脖颈斩下。

这一剑利落精准,居然比习武的郦王更加出色,锋刃擦过郦王的发髻,怪物都来不及躲避,头颅眨眼间已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而它的躯体竟依旧向前走了两步,抬起双臂去抓身前的龙芝。龙芝吓得握剑的手抖了一抖,但下一刻,有条血淋淋的手臂抱住了怪物的腰身。郦王全身都扑在怪物背上,阻止了它的动作。

龙芝不再犹豫,第二下卸去了怪物的左臂,再由它的右肩刺入,剑锋一转,迅速削掉它的另一只手臂。失去上肢的怪物再也无法造成威胁,最终被龙芝乱刀砍碎,再也不动了。

扔掉那把刃口翻卷的佩剑后,龙芝这才觉得双臂酸沉,汗流了满脸。他抹了把汗,扭头四顾,发现郦王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一大片醒目暗红的液体沿着他身下的落叶洇开,仿佛是片小小的湖泊,还在向四周蔓延。

“三殿下?”龙芝忙扶起他,惊见郦王颈上豁开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几乎将他的脖子割开一半。仍有鲜血从伤口汩汩淌出,龙芝用掌心使劲将它压住,但显然是徒劳的。郦王身体抽搐,眼睛已经失神上翻,唯有血是温热的,一小股一小股地触着龙芝的掌心。

要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将死之人?即使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伏地请罪,除非天上的神佛垂怜,亲手挽救他的性命。然而神佛照临四海,如何能将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龙芝静静看着郦王在自己怀中痉挛,那么鲜活激烈的挣扎,很难想象这具身体很快也会冰冷,变得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枯叶般寂静。

救救他吧。龙芝想道:并不是因为他的舍身相助,而是来日方长,没有这个人,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像老师一样艰难,他和老师不一样,只想过适宜随心的生活。

一团柔和纯净的白光从龙芝掌心亮起,包裹住郦王血肉模糊的脖颈,慢慢地,那道伤口不再流血,翻卷的皮肉也在一点点愈合。与此同时,龙芝脸上的血色开始消退,他原就肌肤雪白,现下更是白中泛出了青,宛如褪了色的陶偶。时间长了,这团白光不似昨夜他在殿中化出的那般稳定,而是明明暗暗,好几次都险些熄灭。

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长得看不到尽头。龙芝扶在对方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在这过程中,郦王的眼中一直盛着他,从最初的涣散无光,到一点一点凝聚起神采,而对方的眼神也由求生的痛苦挣扎变为迷茫,迷茫又变成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微弱的白光流水般从伤口淌过,最终它也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郦王深深抽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乍然获救,一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看向龙芝,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在其他人面前施展过法术没有?”

龙芝偏了偏头,颇为疑惑,但还是照实答他:“如今没有了。”

郦王追问:“陛下呢?陛下也没有见过?”

他道:“陛下也没有见过。”

郦王再度长长出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仍握着龙芝的手。思虑许久,他才道:“龙芝,从今往后,你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会起死回生的仙术,也不要再为任何一人施展它。千万千万,请你一定答应我。”

龙芝反问道:“连陛下都不能?”

郦王目光颤动,许是想到形容枯槁的父亲,面上划过一缕哀色,但他终究斩钉截铁地道:“连陛下都不能。”

龙芝嘴唇动了动,还想再问一句,可最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他看着郦王,思绪浮沉,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骤然出现在眼前。如同他眼下对着奄奄一息的郦王般,那夜他守在疾病缠身的老师榻边,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死去。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秘密,施展法术强行延续了对方的生命。

那时的老师反应与郦王如出一辙,都是严辞命他不许再在人前施法。他问老师,若是帝王性命垂危,难道他也要将秘密放在帝王的性命之前,为此背叛神卿的责任。前任太常寺卿笑了笑,只道凡人命数是上天注定,更改了第一次,便会肖想第二次,然后就是无数个第二次。

“凡人尚求长生不老,何况是手握权柄的君王。”他的老师握着他的手,怜悯地感叹:“没有千秋万代的才能,却有千秋万代的岁数,于你,于江山,都会是前所未有的劫难。龙芝,天命有归,不要妄想去改变。”

许是当年的他法力太过微弱,他的老师最终在三年后病逝了。临终前,前任太常寺卿特意交代,若是龙芝再敢用法术起死回生,他宁可自裁了结性命。

当时龙芝不懂对方的决绝,还因此恨过老师一阵子,他明明只是想让对方在这世上留得久一些。后来入了朝,知晓了天下之事,才渐渐明白了老师对他的爱护。

“龙少卿,龙少卿?”郦王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是兴奋的,几乎带了些喜悦:“我还以为神卿身负天命,护佑帝王只是传说呢。没想到你竟真会法术,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英宗和瑞国公那样,因祸得福,最后——”

“三殿下慎言。”龙芝冰冷地喝止:“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郦王脸色顿变,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去。但很快,他就摆手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罪过罪过,我真是吓昏了头,竟胡言乱语起来。好在没有言官随行,否则被他们听去,我可就成了不肖子孙了。”

龙芝没有理会,径自把他一推,强撑着起身。不料他的法力损耗过度,刚刚站直,眼前就一阵阵发黑,人也摇摇欲坠。郦王忙搀住他,见他仍是站不稳,索性将龙芝扶到了自己背上。龙芝挣扎了几下,无奈拗不过对方,只得伏在他肩头,连道谢的话都不肯说。

明明他是高个子,分量却很轻,背在背上毫不费力。郦王偷偷侧头看他,入目是龙芝闭着眼的侧脸,那段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很温婉,神情却疏离而倔强。他不知道,每当他刻意扮冷脸的时候,总是会显出一点稚气。

郦王看得忍不住发笑,别过脸去道:“龙芝,我不是英宗,但你注定要成为瑞国公。历朝的每一位神卿,最后总是伴在帝王身边的,你也不会例外。”他顿了顿,说话的声音轻了些:“你相信我,等我们离开这座山,回到西京,瑞国公所有的尊荣,你一样都不会少。”

他背着龙芝走了不远,恰好遇见折返的赵元衡。对方追去的是另一条路,没有遇上妖鬼,还带回了许多跑散的士兵。赵元衡找不见郦王,原已万念俱灰,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待背着龙芝的郦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赵元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是叩谢神仙护佑,又是叩谢远在大明宫的天子,在郦王面前声泪俱下地请罪。郦王好生安慰了他一番,随他回到驻营处。所幸众人撞上的只是几个离群的妖鬼,眼下已被士兵们斩杀了。赵元衡不敢再在此处停留,率领部众在山中找了许久的路,直至入夜,才找到一个山洞作为安歇处。

龙芝一直没有苏醒,军中随行的医侍都说他是疲累过度,休息一晚上即可恢复。赵元衡借机问起他们的经历,毕竟刚发现郦王时,他满身鲜血,身上却没有伤口,实在教人费解。郦王胡乱编了些谎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坐在沉睡的龙芝身边,轻轻执起对方搭在胸前的手掌。

这全然是一双文臣的手,纤长白皙,指节柔软。却偏偏是这双手,能够提起他的剑,星流霆击般斩下怪物的头颅,不带一点软弱和迟疑。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龙芝挥剑时的神情,冷酷、镇静,仿佛他惯于杀戮。然而郦王比谁都清楚,神卿不能杀生,从小到大,龙芝怕是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过。

其实将死之际发生的事他记得很不清楚了,唯一明晰的是龙芝的脸,那张被柔和的白色光晕掩映着的、漠然的脸,唯独眼中有些微的怜悯。郦王从不知神仙该是什么模样,但在那一刻,世间所有的神像恍然都有了龙芝的影子。既会面不改色地杀伐,又会暗含怜悯的俯视苍生,郦王对他的倾慕始终都是夹杂着敬畏的。

众人休憩一夜,第二日清晨便预备找下山的路。然而临行清点人数,兵将一个不少,太常寺少卿却不见了踪影。赵元衡派出去找他的人渐渐都回来了,均是一无所获。一名士兵担忧他遭遇了不测,不料刚说出口,即听赵元衡骂道:“此人早有异心,现在悄悄离开,指不定就是独自寻求生路去了。哼,身负王命,却如此不忠不义。若是让我抓住了,就算这山中的怪物不杀他,我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这边的热闹惊扰了郦王,听过赵元衡的禀报后,郦王的近侍啊了一声,忙道:“天明时龙少卿醒了,说是山中妖气重,他承受不住,想独自调息静养几个时辰,三殿下容许了。如今时候尚早,将军且等等吧。”

赵元衡难掩不悦:“休息了整整一晚上还不够?真正流过血、受过伤的将士们都能赶路,他一个没有出半分力的人,倒娇气起来了。”

那侍从只是陪笑,并不反驳,倒是郦王蹙着眉道:“昨日若没有龙芝,我根本无法从林中脱身,这样都不算是出力,那怎样才算?龙芝年纪小,又自幼成长在宫中,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赵公不要对他太苛刻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端出亲王的架子,用这般严厉的语调说话。赵元衡一怔,这才想起郦王与龙芝有总角之谊。他是天子近臣,向来深受赏识,跋扈惯了,面对太子尚能不假辞色,唯独不敢在郦王面前太放肆。闻言只好低头叉手,应了声“是”。

他们这厢正在交谈,那厢龙芝已再度踏上了那座古观的长阶,穿过庭院,站在了破败的大殿门前。

没想到白天的道观与夜晚全然不同,草木芊绵,庭中几株梨树花色如银,灿灿开了满枝。远处竹林苍翠,时不时传出宛转的鸟啼,尽管杂乱,却有一番天然的生机。这景象略微给了龙芝一点安慰,他一手按在胸前,感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安定些了,这才屏息凝神,推开紧闭的殿门。

殿中空空荡荡,依旧很昏暗,士兵们昨夜燃过的火堆,铺地的干草尚在原处,只是不见一个人。是走了还是不在?龙芝扶着门框,小心地迈过门槛。

不料他的脚尖刚触地,便听一人道:“我说过,我觉得你们很碍事吧?”

龙芝专注得过了度,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循声找去,半晌才发现说话的人倚坐在大殿最深处,与他昨夜挑选的地方一模一样。那里太暗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他问:“阁下能不能与我谈谈?”

“不能,”对方拒绝得很快:“除非你是来找死的。”

真凶,龙芝在心中叹了口气,又凶又无礼。

不过妖怪讲起话来,和人并没有任何不同。龙芝胆子大了些,扬声道:“妖怪也需要道观的庇护吗?”

原来那妖一直是闭着眼的,他刚说完,立刻被一双金黄澄亮的眼睛盯住了。对方目光锐利,很专注地看他,仿佛只要龙芝一动,立即会受到袭击。没人能在这样的逼视下不落荒而逃,龙芝也想逃,可眼下的境况不容许——横竖都是一死,被火焰瞬间烧成灰,总比被妖鬼四分五裂好些。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腕上,直视前方那双眼睛:“昨夜你只是赶我们走,却不肯在殿中杀人,你也知道这里溅血会有怎样的后果,对么?”

对方怔了怔,旋即一哂:“就凭你一人,恐怕把血流干了也不够。”

“我的血和常人不一样。”龙芝稍稍施力,几滴血珠从他雪白的腕上渗出:“不信就试试?”

那人起先没有动作,等到龙芝一滴鲜血坠落,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亮起几道暗纹,颜色朱红,形似前朝古老的文字。不待第二颗血珠落下,他的面上便刮过一道疾风,有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上他的腕子,拧掉匕首的同时将他拉近,龙芝眼中映出对方的面庞:“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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