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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人各自安顿下来时已是深夜,素心刚打算闭目小憩片刻,忽听到帐中传出些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呓呓低语,含混不清,片刻便没了声儿。
素心一惊,几乎是立时起身走到了床前。
公主果然又陷入了梦魇。
她双眼紧闭,额上满是冷汗,一双手合于胸前,紧紧握着一颗绽着柔柔暖光的明珠。
这明珠小小一粒,被公主以玉线穿了系于颈上,从未离身。
每每入睡,素心都能看到公主紧紧攥着它,醒来之后,好半晌都不曾放开。就好像攥着它,才能得了一时片刻的安宁。
素心不知这明珠的来历,可观公主的态度,便知此物必然是极重要之人所赠,否则公主也不会心爱至此。
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那一片片的刀光血影中挣脱,秦诺倚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素心点了安神香,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秦诺良久才缓了过来,她将珠子放回衣裳里贴身藏好,勉强对素心笑了笑:“你去睡吧,我没事。”
她梦魇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当年在东宫落下的心病。彼时她与兄嫂皆朝不保夕,身边可信之人寥寥,不知有多少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她便也渐渐地再难安然深眠,但凡有些响动,便总要提起心来。
秦诺无意识地按上垂于心口的明珠,这是她及笄时言霆所赠,当世罕有,价值连城,当年从飞玉江逃得一命,她的身上便也只剩了这么一件珍惜万分的旧物。
是这珠子陪她度过了无数艰险,有它在,她仿佛才能看到一缕让人安心的光。
梦魇的惊惶褪去,秦诺才听到屋外传来的响动,她想了想,猜测这应当是晓风她们还没歇下,仍在收整行李,安排人手。
外头的响动融进夜色里,反倒给这冷寂昏夜添了点儿微薄的热闹。这点儿热闹让秦诺渐渐回到了烟火人间。
素心没有点灯,怕点了灯秦诺更要睡不着。她拿了帕子来给秦诺拭了拭冷汗,劝道:“殿下一路劳顿,如今又惊了神,不若教医女来瞧一瞧,哪怕是喝些安神的汤药也好。”
秦诺重新在被子里躺好,连连摆手:“不用,我这是换了地儿有些认床,过两日就好。不要叫医女,我过会儿就睡了,你也去歇息吧,若是有事,我会出声唤你的。”
素心静了一会儿,然后搬了个绣墩来坐在床边:“要不奴婢给您唱个小曲儿?是奴婢家乡的曲子,您要听吗?”
秦诺笑了笑,侧支肘,抬手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让晓风听着咱们没睡觉,估摸着又要教医女来给我诊脉了。”下午那回她好容易推掉了,可不想再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药。
素心有些急,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怎么办。秦诺见她如此,劝道:“我这是闲的,你现在让我多读几本书或者让我去做活,我估摸着一阵儿就得困了。”秦诺抬起腿来晃了晃,赶素心回去休息:“我一会儿就睡了,你也去睡,说不准等会儿听着你睡熟了,我也就慢慢睡着了呢。你在这儿东担心西担心的,我也跟着瞎紧张,快去吧。”
素心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外间儿。
秦诺闭上眼努力入睡,这会儿她的精神已经极为疲累,可也总是难以入眠,就像有什么始终提着她的心,教她辗转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秦诺刚有了些睡意,便听着外头传来些隐约的吵闹声,只是片刻,便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这过分的安静便更要教人在意方才那突兀的喧闹了。
“教人进来,问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大半夜的,晓风本欲将事按下去,等天明了再说,可这会儿听着素心传了秦诺的话,她便教人都先等着,自己快步进了屋来回话。
“殿下是不是身子不适?”见秦诺不住地揉着额头,晓风先皱眉问道:“可要传医女来瞧瞧?”
“没事。”秦诺摆摆手,一口气把盏中热茶喝了个干净,示意晓风坐下说话:“大半夜的,外头闹什么呢?”
“这次的事与嘉月还有殿下前几日在路上救的那个受伤的女子有关。”
晓风拣着重要的回禀:“殿下吩咐奴婢们好生照料那女子,今日奴婢也照常安排了人在她的房里守着,不知怎的,嘉月大半夜的与那女子生了争执,奴婢问过在房里照料的侍女,说是嘉月非要掀那女子脸上的面巾,那女子拦阻挣扎,两个人就几乎打了起来。那女子本就伤重,这会儿似乎是更不好了,这会儿嘉月闹着来请殿下给她做主,说……”
晓风叹了口气:“说那女子不过一乡野贱婢,来路不明,竟不知好歹,醒后不亲来叩拜谢恩,有负殿下仁心,论罪当诛。” 秦诺笑笑:“我还未说话,嘉月姑姑就要代我做主了,也罢,嘉月姑姑既要见我,就带她进来回话。”
秦诺留了嘉月说话,晓风和素心便暂且避至屋外,隔了一扇门,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素心几乎把耳朵贴在门上,生怕公主在嘉月那儿吃了亏。
这嘉月姑姑是殿下出嫁时太后特意差来照料公主的,从前也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太后将人派来时,口中说的什么为了皇室威严,为了江山天下,怕公主年少不知分寸,离宫甚远没有依靠,是以差了这么个老成人来照管着,可实际上,这嘉月就是太后的眼睛和耳朵,时时处处地要想着法子牵制约束公主。
太后不怀好意,用宫中的皇上皇后来拿捏公主,又用公主来试探牵制帝后,如此用心险恶,可偏偏公主还不得不敬着嘉月,暂且糊弄过太后。
晓风稳稳当当地立于门边,双目凝着烛台,若有所思。
夜半扰主,这胆子到底是让捧起来了。
“晓风姐姐,我想进去瞧瞧,殿下一人应对,我怕……”
晓风摇头:“嘉月是太后身边的人,连殿下也得称一声‘姑姑’,不管将来如何,现下总还不能得罪太后,殿下与她单独说话,是责是罚,话说的是轻是重,都无多大干系,殿下究竟是主子,不管用何种态度对嘉月,只要无旁人在场,都不致令她太过难堪。可若你我二人都在身旁,只怕不管殿下说什么,如何说,嘉月心中都会难堪记恨,如此,她往京中回事之时,只怕话不会好听。殿下虽然不怕太后,不惧嘉月,可现在总不是翻脸的时候,殿下若凭心而为,那为难的只会是皇上和娘娘。所以如今纵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可这戏总还得做下去。”
素心知道晓风这是在提点自己,这一路走来,晓风一直在教她和素问这些机心谋划之事。她们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若不能头脑清明,处处小心,只怕会给公主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和祸患。
“嘉月的时辰选的也太好了,我看她是成心不想让殿下安歇,殿下本就浅眠,再被她这么一搅和,今晚又不用睡了。”素心难得地抱怨了几句。晓风含笑看了她一眼,目中却藏着冷冰冰的怒意。
秦诺披了件外裳,靠在桌沿儿直打呵欠。果然一做正事就要犯困,早知道就寻两本书来瞧瞧,说不得早就睡下了。
嘉月行过礼,敛眉垂目,站得规规矩矩。秦诺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一摆手道:“姑姑既然无话可说,那就自去歇了吧,本宫也累了,这就睡了。”
嘉月愕然,没料到秦诺如此不照常理行事。在嘉月的念头里,总还是要让秦诺先开口为好,她也好把那早备好的一篇子话说出来。
谁知秦诺竟这样沉得住气,甚至连问也不问上一句,直接就要把人打了事。
嘉月心中不忿,可也不敢再耽搁,只好道:“长公主殿下玉叶金枝,是无比尊贵的人物,奴婢知您心善念仁,可您这样的身份,咱们又是人在异乡,您怎可随意便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在身边。恕奴婢多嘴逾矩,当日太后差奴婢来侍候殿下,特意叮嘱奴婢说殿下年岁尚轻,不知世务,是以教奴婢在殿下身边多加提点,免得殿下为人蒙蔽,教人所欺,太后娘娘的这一片慈母之心,想必殿下定能了解。”
嘉月仔细看着秦诺的表情,不愿错过一分一毫探查她心思的机会,可看了半日,也没瞧出个究竟来。
这话说完,秦诺口中的茶都有些咽不下去。这一声慈母之心把她膈应得够呛,生生将她仅存的几分睡意一并轰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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