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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悄然赴阴曹
话音未落,和亭早掀帘子进来了。”哈,明珠弟,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儿。”众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伍次友见是几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更是高兴,连说:“快坐快坐,今儿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游得识魏贤弟,十分仰慕,不想这么快便又见了面,真乃好风送君来,与我共把酌!”说着便拉和亭入座。
翠姑却留神到和亭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文文静静地站在门旁,忙问:“这位少爷是跟随魏大爷一起来的罢?”和亭见问,忙笑道:“这是我家龙公子,一同出来闲逛,不想就闯到这儿来了───咱们看看就走罢!”那少年拱手对众人一揖,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众人见他虽然年少,却举止稳重,落落大方,又见和亭对他尊礼甚笃,也都不敢轻慢。伍次友忙说:“请一同入座。”和亭欲将少年让至上,说道:“以位而论,爷最尊,自应坐在上头。”
少年将手一摆,说道:“这又不是在家里,你也太多礼了!”说着便挨着翠姑坐下,“我们已进来了多时,方才听伍先生高论说功名,有趣得很,请接着往下讲。”
大家归座,把酒更盏。伍次友说道:“好,我就接着说这应考举子的没意思。说到没意思,倒不是柱儿这等说法。柳河东说'凡吏之食于士者,盖民之役'。既然做官是当百姓的奴才,就不该怕操心怕吃苦。”龙公子听了笑问:“我倒听说,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先生倒说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系于民命,相比起来,还是民命重的。谁得了民心,江山便稳了;谁失了民心,凭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难长!”和亭听了脸上不禁变色。他转过脸朝文儿看看,见文儿专心致志地听讲,并无厌色,便放下心来。
伍次友笑道:“咱们还是说功名。自古以来,选士之法,变了几变。由乡选制改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为今之科举制。在先古之时,士子尚可傲公卿,游列国,说诸侯,择主而从。自唐开科举,风气大变,尚空谈,轻实务,文风浮泛,士品也日下,既无安民之志,又无治国之才,图虚名、求俸禄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国富民强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刚斟上的一杯热酒,越红光满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闱这事来说,就有七似。”
文儿听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问道:“哪'七似'呢?”伍次友扳着指头道:“宣城梅耦长先生曾对我讲,秀才入闱,初入时,赤足提篮,似丐;唱名入闱,帘官喝骂,皂隶斥责,似囚;进了号房,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冻僵的蜜蜂;考完出场,神情恍惚,天地变色,似出笼之病鸟……”
听到这里,明珠已笑出声来,他是过来人,自然深得其中况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归了下处等候消息,如坐针毡,梦不得安,似猴子被系于绳;一旦榜上无名,神色猝变,如丧考妣;事隔不久,气平技痒复又衔木营巢,似抱破卵之鸠,这便是七似了!”
众人听得入神,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地笑不出来。半晌,和亭才笑道:“先生为此等人画像,真可谓是维妙维肖,入木三分!”文儿也笑道:“听先生这番话,倒令人大失所望,从这'七似'里要寻出周公、伊尹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明珠一边笑一边对伍次友说道:“这位小哥儿,不过十岁吧,竟这等敏捷!真是妙语解颐,算是为大哥的话下了注解。”伍次友却没有笑,只瞧着文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桂柱见和亭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明珠大爷早夸过,魏爷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酒不好?”和亭忙道:“兄弟有病,早已戒酒,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吃了几盅。”
文儿却笑着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明珠笑着倒了一杯热酒递上来,说道:“着啊!哪有什么病!龙少爷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和亭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文儿,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何桂柱离席出去,一会儿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伍次友起身笑道:“这倒罢了。不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说着便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不言语,翠姑忙问:“什么签?”伍次友自夹菜不语。和亭起身欲拿签来看,伍次却将手摇了摇。和亭笑问:“难道不许人看?”
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何桂柱耐不住,说道:“二爷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伍次友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明珠道:“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说。”伍次友笑着摇头。只有文儿不懂这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不吭声。
半晌,伍次友把签递给明珠,明珠一看,上面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算来席上只有伍次友和文儿不曾说话,翠姑笑道:“这签也批得太毒了,我是吃不得了!咱们喝了,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伍次友、明珠和何桂柱已有些醉醺醺的了,翠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道:“我是已经醉了,喝不得了!”伍次友却叫道:“没醉!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我与大哥兄弟三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半坛,那才叫喝酒!”说罢不胜感慨。明珠猛地将案一击说道:“休言时事!老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
文儿见他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忙问道:“老贼是谁呀?老贼和时事有甚关系,老贼偷了时事么?”
和亭见明珠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伍次友乜着眼接口说道:“实话!和拜便是当今国贼,和拜不死,清室永无太平之日!”
文儿见和亭上前搀伍次友要去歇息,忙摆手制止,一边问道:“和拜从龙入关,功劳卓着,怎么先生倒以为他是国贼?”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自古权臣,哪个没有功劳?乱国之臣,非国贼而何?残民利己,非民贼而何!”说着便用手指着明珠对和亭道:“就说你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个圈地之法,实在害人不浅。北京城里乞丐成群,城外却是千里沃野成了狐兔之乡!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圈地之弊。”说完自将觥中酒一饮而尽。此时明珠早忍不住,只闭目不语,热泪横流。
这场面眼见难以维持下去了,要是再喝下去,谁晓得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和亭趁势,起身说道:“天时不早了,文儿明日还有功课,怕太夫人着急,我们就此告辞了。”言毕,携了文儿的手,辞了众人出来。
这个文儿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文奇长昌。
出了悦朋店,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和亭将刀鞘向前移了移,看四下无人,回头向身后的文奇长昌笑道:“爷,今儿个幸亏没喝醉,不然奴才少不了挨母亲一顿责骂。索突大人荐奴才来给爷当差,办砸了,连索尼老中堂脸上都不好看!”文奇长昌笑道:“你的这几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亲近亲近他们。那个伍次友,看来是个有学问的。”
和亭躬身回道:“是,这伍先生学问不坏,不过,好像有点儿狂。”文奇长昌点头道:“狂而不媚,朕倒是欢喜的。他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让他说,这如何能行呢!”
半晌,文奇长昌又问:“你过去见过伍次友?”和亭便将西河沿救鉴梅的事讲给文奇长昌听,文奇长昌正听得有趣,听和亭说不见了鉴梅父女,很感意外,便停住脚步问道:“那女子后来下落如何?”和亭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是落到鳌中堂手里了。主子既想知道下落,容奴才慢慢查访。”文奇长昌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只垂不语。
君臣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正阳门。微服出访前带的扈从们就守在这儿,正等得着急,见他们回来,一个个笑逐颜开,拥着文奇长昌上了大轿。孙氏趁没起驾,忙把一件黄色挂面的狐裘给文奇长昌披上,并责骂和亭:“下作黄子,胆子比斗还大!出去就不想回来,凉着万岁爷,看我揭你的皮!”和亭躬着身,只是笑,却不言语。文奇长昌却有点过意不去,忙说:“是朕不想回来。”孙氏方才无话。
行至五凤楼左掖门,文奇长昌道:“已到大内了,朕想下来走走。”孙氏在旁劝说:“老爷子,罢了吧!天已经黑定了,冷风飕飕的,若着了凉,两位老佛爷怪罪下来,都是奴才的干系。”文奇长昌笑着点头,乘舆进了大内,苏蕊早就等在永巷口了。
苏蕊将文奇长昌搀下轿,带进慈宁宫,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文奇长昌见苏蕊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回来迟了她不高兴,忙说:“你不是常说做皇帝的要亲民,怎么我出动这么一遭你就恼了?”
苏蕊斟上茶来,说道:“不为这个。”
文奇长昌坐下便问:“这倒奇了,什么事?”
苏蕊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今日后晌,吴良从外头带了人来,把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一齐拿了,送到敬事房,还不知办个什么罪呢,连个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半天不在宫里,竟出了这等事!文奇长昌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忙问:“抓人总要有个罪名,这倭赫朕是最知道的,又是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凭什么抓他来?”苏蕊说道:“这只是个口信,为什么抓他们,奴才并不知道,听四喜子说是几位辅臣的主意。”
文奇长昌听了,只觉得心中的火直往上冒,忽地站起身来,绕室转了两个圈子,拍着龙案问道:“杰书呢?他是议政王,难道他哑巴?还有苏德克,干什么吃的?”
苏蕊冷冷说道:“苏德克大人自然争不过人家,索尼说是病了,杰书吓得两腿软,遏必隆大概比油还滑!您没见讷谟那个神气劲儿,跟在和拜后头,到乾清门手一摆,十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人绑起就走!进大内抓人,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
文奇长昌见苏蕊语调激扬,好像有点克制不住,知道事态的严重远远出自己的想象。不管倭赫有罪无罪,辅臣如此藐视他,胆敢擅自在大内拿人,这一点是绝不能容忍的。当下说道:“你去!传敬事房管事的来,我要问话!”苏蕊见文奇长昌焦躁,反而定下心来,强自劝慰道:“今儿个晚了,再说敬事房也未必知道原委。明儿个早朝,你问问他们,看他们是怎么个对答。”
第二天五更时分,文奇长昌醒来时,苏蕊和孙氏早给他料理好了衣裳,又有敬事房的人来请圣驾,肩舆也已备好。文奇长昌匆匆忙忙地用青盐水漱了漱口,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便命起驾乾清门。打从顺治帝在位的时候,便立下规矩,皇帝必须每日召见大臣,顺治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诸皇子每日四更便要起身,亲送父皇御朝,然后各归书房,所以早起已是文奇长昌自幼养成的习惯了。
一夜没有睡好,文奇长昌的精神有点萎顿。但起床后照例在庭院中打了几圈"布库"。满族人把打拳习武叫做布库。出了一身汗,睡意早跑得干干净净。此刻,他坐在肩舆里,迎着扑面吹来的晨风,清凉凉的,觉着心情安静了许多。
待到乾清门,正是寅时二刻。他见以杰书为班,下面一溜儿跪着和拜、遏必隆和苏德克。资政大臣索突怀中抱着一叠文书躬身立在三位辅政大臣身后。两排御前侍卫,穿着鲜明的补服,腰悬宝刀,鹄立丹樨之下。文奇长昌用眼扫了一下,见和亭垂站在末尾,只不见了倭赫等四人,心下不禁又是一阵火起,竟不等人搀扶,霍地跃了下来,甩手进殿便居中坐下。接着苏德克挑起帘子,杰书、和拜、遏必隆和索突鱼贯而入,一字儿跪下。
奏章的节略照例由索突禀报。索突一边读,一边讲给文奇长昌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文奇长昌一边听着,一边玩着案上一柄青玉如意,盘算着如何开口问倭赫的事。他瞟了一眼下边,见苏德克闷声不响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和拜。和拜早就听得不耐烦,仰起脸来截断索突的话:“你只管读,谁让你讲了?皇上难道不及你?”
索突忙赔笑道:“回中堂话,这是太皇太后原定的懿旨。怕皇上听不明白,特意让我讲一讲。”和拜不等他说完便说:“这些奏章,廷寄早已出,何必罗嗦那么多!”
文奇长昌见索突脸上有些下来,岔开话头问道:“索突,你父亲的病怎样了?”
听见皇帝问他父亲的病情,索突忙跪下磕头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来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问候他。”
“谢主子恩。”索突忙叩头回奏。
和拜见文奇长昌没有话说,便说:“皇上如无圣谕,容奴才等告退。”说罢便欲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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