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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后,那白衣才轻声开口询问:“这位叫观潮的女子,你那可知道她本名叫做什么?”
——毕竟听完了与人相关的故事,怎么也该知道一下对方的名姓,证明还有人记得她也不曾被人所遗忘。
“这个嘛…我倒确实不太清楚。”男人再次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旋即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捶了下桌面,“不过听人说过她的姓,据说是——”
“姓温。”
温楼跟随母亲进入祁家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直到年长至能够记事,才逐渐从周围人口中了解到与母亲相关、乃至于自己身世的一些事。
不过大都是些零碎的片段,又通常伴随着各种恶言恶语。
温楼从那些人锋利得像是能划破人血肉的言语中,勉勉强强才拼凑出了母亲曾经的模样。
那个在外人口中被称作是“狐媚子”的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分明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女人,对方的怀抱既温暖又盈满馨香,她抱着他时,耳畔常传来袅袅动听的乐曲,阳光时常拂过女人的眼睫,又落入小小的温楼的眼中,不经意间便惹起咿咿呀呀的欢笑。
温楼回忆不起母亲的样貌,却总能记得对方怀抱着自己时风的温度、花草的芳香以及泛着琉璃色泽的细碎光影。
那个名叫“观潮”的女人,明明美得像是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的色彩。
——同时又如春花般孱弱易折。
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从前的遭遇也终究叫她郁结于心,再加上府里的人总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叫她早早便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女人去世前曾握着小小温楼的手,气若悬丝地对他说抱歉,记忆里,那只手柔软、细瘦,像是颓败的花枝,透着属于久病之人的苍白。
“抱歉,不能再陪你更久一点。”
“阿楼,来世一定要再做我的孩子。”
临别时,女人声音很轻,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温楼又想——何谈抱歉呢?死亡对她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他那时尚不足五岁,却因早慧和平日的经历懂得许多,是以懵懵懂懂便有所意识——不是母亲该道歉,而是他该说抱歉才对。
因为有他存在,才拖累了母亲太久。
于是观潮真正阖上眼时,温楼并未流泪。后来赶来的人见了他模样,只说他冷血,这副模样像极了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而当温楼再长大一些时,重去回想那时的感情,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母亲风华一生,唯有那情路上的坎坷绊住了她,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春天仍旧是春天.
无论是迎接还是送别美好的事物,总不该用眼泪。唯一值得遗憾的,仅是彼此之间相互陪伴的时间实在太短。
可温楼当时嘴上回应的“好”,实际上心里想的却又是——不要了。
来世母亲要嫁入更好的、爱她敬她的人家,而不是再遇上如今的父亲,再诞下与父亲有同一血脉的他。
那个如同春天般美好的女人合该灿烂而幸福。
所以他宁愿不要再做她的孩子。
观潮走后,母子俩居住的小院也彻底寂寞下来。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的生活也能如同这院中的死水那般沉寂。
祁府在淮州富甲一方,按理并不多他这一口人的粮食,但主人常年不在家,府里的姨娘们善妒,下人又惯会看人眼色,从前尚且有母亲护着,仅剩他一人之后,他便活得连这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起先每日还勉强会有两口饭吃,到后来,若不能按时完成派给他的活计,就连正常的三餐也没法吃上。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邸里想要安生过活,仅凭年幼的孩子的一己之力,实在难以达成。光是长久以来无法满足温饱,就已经使温楼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瘦小许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温楼再次回想起那段算得上昏暗的日子,只觉自己能够长成如今这般勉强算得上良善的模样,有三分之一要归功于他的母亲母亲,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因为祁琅。
他的兄长。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人推搡着按进坭坑里,温楼竭力忽略着四肢关节处传来的疼痛,满脸麻木地等待这一场谩骂和拉扯过去,心底只想着今晚究竟需要打几桶水回去才能将身上的泥清洗干净。
哦,身上这套衣服好似已经薄得不能再洗了,再用力些洗怕是要破了……
但这一次,却不光是打骂。
伴随着一声声“野种”和更难听的称呼,温楼抬起眼,便见到平日里将他欺负得最狠的、府里得宠姨娘的孩子扬着一个恶劣的笑,手里拿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支簪。
那支簪子算不上华贵,却是观潮亲手所制。在看到它被拿在他人手中的那一刻,温楼止不住浑身冷,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周围按着他的人,想要抬手去夺那支簪子。
然而寡不胜众,终日吃不饱饭的孩子怎么可能抵得过那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
温楼眼睁睁看着那只簪被丢进眼前的坭坑里,又被一直穿了锦靴的脚恶意用力碾了碾。
“喀”,细小的断裂声清晰地穿入耳中,在那一刻,温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想要杀了眼前这群人。
可事实却是他只能被人摁进泥地里一动不能动,甚至连伸出去抓簪子的手都即将被人踩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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