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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安折很后悔告诉安泽他要去人类基地这件事。
如果他没有告诉安泽,安泽就不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阻止他这件事上。他或许还能听安泽讲一个故事,或许还能带他离开这个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变幻的极光。但安泽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安泽的生命忽然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髅。
但是,他还是要违背安泽的意愿。
——他缓缓张开五指。
掌心细腻的皮肤和浅淡的纹路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色、金属质地的圆管形弹壳,很沉,上面有一些难以理解,但绝不寻常的纹路——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从拿到起就没有放开过。
假如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这枚弹壳上,而它是人类的造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弹壳放进安泽留下的兽皮背包里,俯下身,捡起安泽曾经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硬质背带裤,黑色的皮靴。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动间略微宽松的衣服摩擦着他的皮肤,细微的电流从皮肤里埋藏的神经末梢传向中枢,第一次使用人类形体的安折并不适应。他蹙起眉头,挽起宽松衬衫的衣袖。
山洞长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积,它们相互推挤,在安折行经此处的时候潮水一样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蘑菇拨开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类,在视野里,从近到远,一望无际。它们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静,悄无声息。伞盖遮掩间,暗淡的天光照进来,天空是灰色的,闪烁着一些杂乱的绿色光泽。安折闻见雨水、雾气、蛇蜕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现在还是傍晚,他在山洞口最近的那棵灰白色蘑菇的伞盖下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暗黄色的地图,地图上有深浅不一的色块,标志着不同地区的危险程度。安泽曾指给安折他们所处山洞的大概位置,这是是整片地图中最黑的一块,意味着危险等级六星,污染等级六星的地段,名字叫“深渊”。地图上,深渊所在的区域还被标上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安折循着地图右下角的索引挨个核对,那些标志的意思是,深渊里分布着密度极高的蘑菇、食人藤蔓、食人灌木、单纯型哺乳怪物、混合型哺乳怪物、爬行类普通怪物、爬行类剧毒怪物、有翼怪物、两栖怪物、混合类多态怪物、类人怪物……这些东西。同时,深渊里还有峡谷、丘陵、山地、人类废城、道路遗址这些地貌。
上北下南,他的视线一路向上,在这片色泽斑驳的地图的右上方,有一个纯白色的区域,用一个鲜红的五角星标定,五角星的右侧写着这片区域的名字:北方基地。
天空的绿光越来越盛,底色也一点一点变深成为漆黑。午夜时分安折勉强辨认出天空中星星的形迹,他知道最亮的那一个叫做北极星,可以指明方向。
于是他将地图左上角那个向上的箭头对准北极星的方向,踩着地上的朽木、落叶、菌丝与泥土,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夜晚并不黑暗,天空中,那些变幻着的绿色光芒——人类称它为极光,极光照亮了前方的一切,安折的视野里只有蘑菇。
黄色,红色,褐色,拥有硕大伞盖的蘑菇。
小的,在山石上密密麻麻聚集的蘑菇。
圆形的菌包,散落在地面上,成熟后,喷出雾雨一样的孢子。
这些孢子落地,在潮湿的落叶泥土中开始分裂,长成与他们的母体一样的球形菌包。
也有蘑菇没有伞盖,只是白色或黄色的触手,团在一起,或放射状分开,海草一样漂浮在空气中。
但这并不是一个只有蘑菇的世界,藤蔓、苔藓,灌木,食人的花朵和奇形怪状的树木,静静潜伏在夜色里。在植物的丛林间,一些黑影,一些奇怪的形体,兽类,或人类与兽类的混合物,在丛林里奔跑、嚎叫、打斗,动物与动物打斗,动物与植物打斗,或植物与植物。高高低低的嚎叫声击打着安折的鼓膜,石头和泥土里掺着各色新鲜的血迹,他目睹一棵松树弯下树干,吞掉一条鳞甲漆黑,有两条尾巴的长蛇,也看见一只蟾蜍——巨大的蟾蜍,伸出鲜红色的长舌卷住空中一只背后长有人类手臂的蝙蝠,吞下蝙蝠后的五分钟,一对黑色的翅膀在它布满疙瘩和粘液的脊背上长了出来,软蜷着,这只是蘑菇所见万分之一的景象,他早已习惯了。
就在此时,一只灰色的兽类走了过来,它有四只眼睛,身上覆盖着鳞片、羽毛和绒毛,头颅像鳄鱼,又像巨大的狼,七只牙齿露在嘴唇外,它凑近安折,血红色的鼻子在他身上嗅闻。
安折没有动,静静靠在一株蘑菇旁,均匀地呼吸着,直到他全身都被嗅遍。
巨大的怪物仿佛一无所获,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头离去。
安折意识到没有东西会注意到他,即使他使用了一具人类的躯壳——或许因为蘑菇在这里随处可见,没有营养,也没有攻击性,有时候还会有毒。于是他和它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生物,相安无事。
或许就像安泽说的那样,他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孢子?”
“我的……种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每只蘑菇的一生中都会拥有孢子,有的有无数个,有的只有一个。孢子是蘑菇的种子。它会从菌褶中生出,随风散落到丛林中的任意一处,落地生根,变成一朵新的蘑菇,然后,这只蘑菇也会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孢子。将孢子养育成熟是一只蘑菇毕生唯一的使命,但它把自己唯一的孢子弄丢了,在它还远没有成熟的时候。
安泽缓慢转头,安折能听到他骨头转动时出的咔咔声,像一台老旧的人类机器。
“别去那里,”人类的声音沙哑,语加快,“你会死的。”
安折再次念出那个字眼:“……死?”
“只有人类才能进入人类基地,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安泽咳嗽几下,然后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别去……小蘑菇。”
安折茫然道:“我……”
人类的手猛地抓住安折的菌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听话,”剧烈的颤抖和喘息后,安泽缓缓闭上眼睛,他声音很低,“你没有攻击力也没有防御,你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有时候,安折很后悔告诉安泽他要去人类基地这件事。
如果他没有告诉安泽,安泽就不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阻止他这件事上。他或许还能听安泽讲一个故事,或许还能带他离开这个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变幻的极光。但安泽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安泽的生命忽然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髅。
但是,他还是要违背安泽的意愿。
——他缓缓张开五指。
掌心细腻的皮肤和浅淡的纹路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色、金属质地的圆管形弹壳,很沉,上面有一些难以理解,但绝不寻常的纹路——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从拿到起就没有放开过。
假如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这枚弹壳上,而它是人类的造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弹壳放进安泽留下的兽皮背包里,俯下身,捡起安泽曾经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硬质背带裤,黑色的皮靴。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动间略微宽松的衣服摩擦着他的皮肤,细微的电流从皮肤里埋藏的神经末梢传向中枢,第一次使用人类形体的安折并不适应。他蹙起眉头,挽起宽松衬衫的衣袖。
山洞长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积,它们相互推挤,在安折行经此处的时候潮水一样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蘑菇拨开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类,在视野里,从近到远,一望无际。它们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静,悄无声息。伞盖遮掩间,暗淡的天光照进来,天空是灰色的,闪烁着一些杂乱的绿色光泽。安折闻见雨水、雾气、蛇蜕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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