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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在冬季深夜的街头,灯火通明又人迹稀疏,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黑洞洞的和行道树的长影交织成一块。一开始谁也没说话,只能看见两团白雾,走了一会儿程翔受不了这样的寂静,就做了先开口的那个:“老林把你送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想和你做一样的事,但侯放对我大发脾气,老林没同意,我这个月和陆恺之的乐团有个演出,所以才暂时把我交给他。”
程翔顿了一下,才轻声接话:“你知道吗,我辞职的时候,侯老师就说了一句随便你,连脾气都没发。他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你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为什么要走?别说真的这么去做了,有这个念头,都不是你了。”
夏至耸耸肩:“我好像被烧坏了脑子,不记得怎么跳舞了。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闻言程翔猛地转过头来,大惊失色地盯着夏至。可后者此时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坦然了:“你会觉得自己的身体笨拙吗?我不仅觉得笨,而且丑,太丑了,没办法看。”
“胡说八道……”震惊之下程翔半天才吐出一句,接着整个人就像被猛地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再也收不住了,“你在胡说什么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的天生料子好,这么高,还灵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里污七八糟地在想狗屁事!当初孙姐……”
“不要提孙姐!”夏至粗暴地打断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是多么的尖锐刺耳,声音又蓦地低下去,“求求你,别提她。”
程翔的神色却严厉起来:“为什么不能提?你怕她吗?她已经死了,你做什么都不会让她失望或是难过了,你怕什么?她不要命也留不住的东西你就这么丢了,你还怕什么?”
“我不怕。”他喃喃低语,“我只是不会跳了。”
“我不明白。四季首演的那一天,我嫉妒你嫉妒得发疯……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跳完这一场,就不会跳了?”
夏至脸一白,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别、也别提这个……恶心。”
被背叛的羞辱感像刀子一样划开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夏至一阵口干,无法抑制地觉得从胸到胃都翻腾成一片。
“夏至……”程翔被他脸色的变化吓了一跳,因为关切,情不自禁地也跟了过去。
夏至却一个劲地后退,和程翔的距离越拉越远,程翔大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可夏至不仅没有停下,到后来干脆就和半夜里遇见了什么游荡的野鬼一样,面无人色地转过身,发足狂奔起来。
他一气跑回琴房,直把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牙龈都发酸。手脚是跑热了,心头一块还是冷的,站定之后还没喘一口气,右腿的小腿肌肉忽地一紧,他抽筋了。
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而且这一次的抽筋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严重,他几乎站不住,索性躺倒在地,一面条件反射一般的放松身体,一面又有些自虐地想,痛点好,要是骨头折了,碎了,说不定就更好了。
但到底还是前者占了上风,大概是舞者的本能又压倒了其他。他躺在地板上,感觉那久违的痛苦正慢慢地平缓下去,最终化为一丝若有若无的细线,潜伏回了身体深处。
脊背和后颈的汗已经打湿了他贴身的衣服,让夏至很不舒服,所以当他能再活动,第一件事就是把厚重的外套给脱了。因为是深夜,房间里的暖气早停了,但这时夏至非但不感到冷,反而还意犹未尽地一瘸一拐地去窗前来开了一缝窗子。北风吹过汗意渐收的皮肤,带来的除了寒冷,也有一阵难言的畅快。
他反手撑着窗台,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镜子里的自己——这间琴房虽然不是专门配来跳舞的,但也有一面不小的镜子,夏至从来都躲得远远的,今天却在全然无意中,又和自己猝然重逢了。
他呆呆地打量着镜中的年轻人,不自在地动了动手,再是脚,然后对着镜子里也做出一样反应的青年出神。他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镜子的幼儿那样,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笨拙,乃至有些滑稽,可他的神情里绝没有幼儿的面对新事物时的天真和趣味,充满了迟疑、痛苦和自厌。
夏至不愿再看下去,走去门边关掉了灯。
房间一旦暗下去,光线营造出的温度的假象就跟着一并消失了。但与此同时,那面镜子,以及镜中的影像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黑暗像一张巨大的滤纸,滤去痛苦和自厌。他望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眼前的,镜中的,又一次动了起来。
镜子里的那一团模糊的黑影不知何时起就在眼前起了变化,夏至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却非今日,而是许多年前的自己,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他的母亲扶着他的后背——他还记得那永远冰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舞衣贴上皮肤的触感——attitude,bancé,caboriole……同班的女孩子们疼得哭,他却不,从不。
可就连这些,他好像也做不出来了。
手脚很重。夏至并没有对程翔说谎,自从病愈,他就觉得肢体沉重如铅,连多走一步都痛不欲生。他已经不记得病前的自己,抑或是四季前的自己,到底是如何静立,如何滑步,又是如何跳跃。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奇怪的声音,是无数音符的碎片,他想不起任何一支连贯的乐曲,那些碎片拉扯着他的大脑,也拉扯着他的四肢,让他忘记了曾经如呼吸一般跟着自己的一切。
他渐渐放任碎片拉扯着他也推动着他前进。眼前没有镜子,夏至看不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的可怕而可笑。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是想动一动,手指,胳膊,膝盖,大腿,只要动一动,哪怕他的肉身还是沉重如磐石,又僵硬如锈铁。
一开始身体是冷的,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了一点温度,黑暗中他把地板踏得咚咚作响,像是在演奏什么糟糕的序曲。但他反而越来越用力,赤裸的脚心踩着冰冷的地面,他跺脚,直到脚掌痛得发烫,于是这冷硬的地板又变回了土壤,属于舞者的土壤,他跳舞,这也是他的土壤。
跳离地面的瞬间夏至听见膝关节的抗议声,但这一刻有风拂过他的脸颊,让他流连忘返,落地时身体麻木的钝痛也就微不足道了,脚底燃起的火焰攀爬上小腿,在腰背略作停留,发散到十指,最终终于冲到脸颊和眼眶。夏至的嘴边重新尝到咸哭的味道,那是他自己的汗。
他气喘吁吁地站定,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一头一脸都被汗水浇湿了,身体也是,短袖汗衫紧紧地贴着身体,像执着的藤蔓。
一旦停下,之前暂时潜伏下去的右腿上的疼痛再度生发,可这不再让他觉得难捱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打战的大腿,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又躺了下去。
“别在这里睡,会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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