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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赠梁汾先生?”
淳雅坐在公子书案前的靠背椅凳上,蹬着五寸高的花盆底儿宫鞋,鞋尖顶着地砖,两脚交叉着搁在凳脚上端的杠子后头,胳膊肘支着桌面儿,左手撑着脸颊,右手拿着公子的词稿看。我把一碟子樱桃端过去放到淳雅手边,淳雅笑着看了看我,“阿哥新写的?”我“嗯”了声,“人家先写了一篇,大爷给和的韵。”
淳雅拾了颗樱桃塞进嘴里,边嚼边念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淳雅轻咬着手指琢磨了半晌,往手绢里吐了颗囫,看向我道:“哎?梁汾先生是谁啊?”我绕过书案的角,走到淳雅身边,看了眼词稿,“馆阁里几个先生都认得,也老听马云翎‘恩师恩师’那么叫着。”淳雅讶然一笑,“马云翎?就是那个没事老爱跟阿哥较劲儿的,不怎么给他面子的?”我微微点了点头,“格格也知道他呀?”淳雅又拾了颗樱桃,抛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这天底下爱和阿哥拧着干的,除了本格格我以外他马云翎算是第二号人物。我正想跟阿哥说呢,我要马云翎教我,旁的那几个老先生整天就知道子曰诗云的,我一见着他们就犯困。”
“淳雅,过来坐会儿,换双跟脚的鞋。”
淳雅“哦”了声,拿起那张词稿“砰噔砰噔”地走到里屋罗汉榻边,蹲下身子搀了搀小揆叙的手,“叫姐。”小揆叙愣头愣脑地坐在罗汉榻上,自顾自地搓着拨浪鼓的柄玩,压根儿不搭理淳雅。淳雅嘟着嘴一把抢了他的拨浪鼓藏到身后,摆足了架势亮着嗓子道:“叫姐,快点儿,听到没有,叫啊……”小揆叙给惹恼了,大喊道:“还我!”说着直起小身子,踩着软垫儿硬是要下地找拨浪鼓,淳雅挡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拨浪鼓,轻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儿,“今儿要是不叫人啊,甭指望着拿回去!”
小揆叙鼓着腮帮子恨恨地瞪着淳雅看,皱了张苦瓜脸,伸出小拳头捶了淳雅好几下,见淳雅不罢休,憋了会儿干脆哇哇大哭起来。少奶奶把蓉儿放在软垫上坐好,往揆叙身边挪了挪,拿手绢儿擦了擦揆叙淌下来的鼻涕,笑着瞅了眼淳雅,“哪见过你这么凶的姐姐,我若换作是揆叙啊也不敢认你。”淳雅朝揆叙吐了吐舌头而后把拨浪鼓递给我,我坐到小揆叙身边陪他玩儿。淳雅抖了抖公子的词稿,笑呵呵地道:“嫂子,这东西你可得替阿哥藏好了,回头要是叫阿玛瞧见,我看他这顿骂可是逃不了啰!”少奶奶双臂环着蓉儿,手里绕着淡紫色的绒线球,蓉儿觉着新鲜,肉嘟嘟的小手不停地去抽那些已经缠好的绒线,不时发出“啪啪”的嚷声。少奶奶握住她的小手,看着淳雅道:“你又瞧出什么猫腻来了?”淳雅挨着少奶奶坐下,指了指词稿上的一行,“嫂子你看这句,什么‘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少奶奶微微一笑,复拾了颗樱桃给她,“老想着给你阿哥头上扣罪名,哪天把他惹急了,就不怕往后搬不到救兵?”淳雅微晃了晃脑袋,把宫鞋踢了,惬意地靠到软垫上,脑袋枕着胳膊,闭着眼睛道:“阿哥的话在阿玛跟前不顶用,巴结也是白巴结。”少奶奶“哦?”了声,“那谁的话顶用,你的,还是我们蓉儿的?”碧桃微笑着和我对视了番,把淳雅的宫鞋搁到踏脚上,随后把架子上的水盆儿端来,淳雅嗖地腾身起来跪坐在罗汉榻上,往水盆里浸了浸手。碧桃拧了把热巾子递给她,淳雅胡乱擦了擦手心,看向少奶奶道:“当然是姨娘的啰!”少奶奶微嗔,蓉儿好像听得懂似的,眨巴着眼睛对着少奶奶“嘻嘻”笑了几声,少奶奶朝淳雅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点儿声。”淳雅坐起来,把毛巾递还给碧桃,耸了耸肩道:“当着额娘的面儿我当然不敢说这话,额娘听见了还不把我剁了!”
少奶奶捏起淳雅肩上掉落的头发丝儿,笑着道:“你也知道怕呀。”淳雅眨了下眼睛,凑近揉了揉蓉儿的前额,“乖蓉儿,快叫姑姑,叫了姑姑吃樱桃。”说着朝小揆叙努了努嘴,“让他眼馋!”少奶奶俯下身子凑到蓉儿耳边,“快让小姑姑高兴高兴。”蓉儿伸着小舌头,笑眯着眼睛,巴了巴嘴唇,亮声道:“小姑姑。”淳雅骤然兴奋起来,贴着粉扑扑的小脸亲了一口,随即从八角牒里挑了颗又大又紫的樱桃出来。蓉儿伸手要拿,淳雅“咦”了声,伸长了胳膊把那颗樱桃往小揆叙眼前转了一圈儿,“臭小子,流哈喇子了吧,谁叫你连亲姐姐都不认!”
揆叙才被止住哭,这会儿又闹腾起来,伸腿就要踢淳雅,少奶奶忙递给我帕子,哄着小揆叙道:“瞧这姐姐当的,咱不理她。”我拿帕子给揆叙擦脸,淳雅满脸得意地张圆嘴“啊……”了声,正想往蓉儿嘴里送,少奶奶捏住那颗樱桃,“这么大个儿她哪能咽得下去?”随即看向我道:“真真,抽屉里有把小刀子。”我“哎”了声,拉开身后柜子里的抽屉,把南怀仁送的那把西洋水果刀递过去。碧桃抱过蓉儿,少奶奶转开水果刀把樱桃划了两瓣儿,将核取出复把果肉递给淳雅,紧接着又划了一颗,把樱桃肉送到小揆叙嘴里,又用帕子擦了擦
他的唇。
淳雅在罗汉榻上站起来,跨过短脚桌,坐到我身边,照着少奶奶的样子也切了颗樱桃,送到揆叙嘴边,“喏,小祖宗……”岂料小揆叙把脑袋一歪,“不要!”少奶奶笑着摸了摸揆叙的脑袋,软语道:“叫真真姐姐喂你吃,好不好?”小揆叙捂住眼睛,忽地张开小手回头看了看我,重重地掷了掷小脑袋,“真真姐姐喂我!”淳雅气呼呼地捏了捏他的小耳朵,“小东西,有你没得吃的日子!”说完把那切开的樱桃塞到自己嘴里,又对他瞪了瞪眼睛。
少奶奶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淳雅向碧桃招了招手,碧桃抱蓉儿过来,坐到榻沿儿上,淳雅抱过蓉儿,“嫂子,那个姓蒋的老太医说寒玉肚子里怀的大半儿真是个小阿哥呢,我猜额娘准是上宫里头去跟庶妃娘娘说了这事儿了。我刚去寒玉房里看她,见她那儿搁了满满两大罐子的樱桃吃,你说怎么连庶妃娘娘都那么偏心,过去赏吃食都是我跟阿哥的最大份儿,这回我才两碟子樱桃,三下两下就吃光了,一点儿都不过瘾。”
少奶奶把绕好的绒线球搁到手边的小篮子里,和声道:“我这还有一罐儿,待会儿你拿回房里去吃,你阿哥这几天回来得晚,昨儿留的那盘一粒都没动。”淳雅糯声道:“嫂子你不吃啊?”少奶奶笑了笑,“这樱桃在潮汕不是什么稀罕的瓜果,我过去在娘家常有吃的,你寒玉嫂子现在怀了身孕,爱吃酸的,你就别打她主意了。”淳雅看向我,“真真,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冰糖葫芦卖,山楂够酸了吧,我过会儿给寒玉送去!”小揆叙一听见‘冰糖葫芦’四个字,忙叫嚷着要吃,蓉儿也扭过头盯着少奶奶舔了舔自个儿的嘴角,“额娘。”少奶奶“噗嗤”一声用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看向揆叙,“两个小馋猫,这么快就忍不住啦?”
……
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片如银铃般清脆的鸟叫声,虽是盛夏,可院子里的琼花却开得正盛,几只身姿轻盈的喜鹊和嫩绿色羽毛的鹦哥在花团间追逐嬉戏,叽叽喳喳的仿佛是在赶趟儿。我紧闭双眼深深呼了一口气,甸了甸钱袋,嗅着浓郁的花香哼着小调走出院门。
鼓楼西巷周遭今儿出奇得热闹,沿街随处可见套圈儿,下象棋,投飞镖的摊子,还有抖空竹的老大爷领着小孙儿当街卖艺。小孙儿才五六岁的模样,只见小家伙往手掌心上哈了口气,一连在爷爷跟前儿翻了十几个筋斗,围观的街坊越聚越多,连连喝彩,地上的铜盘里转眼的功夫落了好些碎银子。我凑了会儿热闹,半蹲着身子搁了一串铜板进去,起身绕过街拐角的爆肚摊儿,走到对街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哥面前。
那个小哥一看见我就哈着腰来迎我了,“哟,贵主儿,您要几根哪?”我掏出钱袋,“给我包十根,要热乎的不能黏糊得沾牙。”他“哎”了一声,“好嘞您呢!不黏糊的冰糖葫芦十根我给您装在这袋子里头。”说着麻溜地包了满满一大纸袋。我拉开钱袋的线,“多少钱?”那小哥伸出手张开五指,“五文钱。”我讶异地微张了张嘴,“这么便宜?”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随即把毛巾往肩膀后头一甩,“瞧您说的,买东西还有嫌便宜的道理?”我抿嘴笑了笑,“那倒也是。”他道:“今儿您哪也是赶上时候了,要放在平常可没这个价钱。耿精忠降了朝廷了,这仗啊估摸着也快打到头儿了,咱老百姓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有太平日子过了!这几年啊穷人的日子可不好过,粮油税银月月涨,可一家老小还得过活不是,您在贵府上住不觉着,可京城的小户人家有几个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我笑着环顾了下四周,“怪不得大伙儿看着这么高兴呢,几天没出门都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您忙着,回见!”他“哎”了声,“慢走您呢!热乎的冰糖葫芦哎,五文钱十根的冰糖葫芦哎,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冰糖葫芦哎!”他吆喝得一句比一句响亮,我转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忙转身往回走去。刚绕过荷花甸子,正想往海月轩兜进去,余光却瞥见府墙的拐角处有一顶淡灰色的看上去很旧的轿子歇在那儿。我顿住步子,疑惑地朝那儿瞅了瞅,那个站在轿子边的老伯怎么瞧怎么眼熟。那老伯见我在看他,也眯着眼睛朝我这儿望过来,忽而笑着用手指了指我,而后提着步子朝荷花甸子走过来。我脑子嗡嗡一震,“朱师父……”我低唤了声,加快脚步迎着朱师父的方向小跑过去。
朱师父一身棕褐色的长衫,手里拿了把折扇,虽说头发丝儿白了不少,不过精神头却很好,脸上笑意盈盈的,仍旧是过去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站定微喘了几口气,福了福身:“朱师父,真的是您,我还当是在做梦呢!”朱师父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我一番,“女大十八变,才隔了五年,真真丫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笑着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道:“公子可想念您了,前年成亲的时候满桌的先生们都来贺喜,独缺您不在。”朱师父布满皱纹的眼角也闪耀着泪光,“成德和湘雅过得都还好吧?”
我重重点了点头,“都好,府里又快要添小阿哥了,小格格也已经会说话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公子明年就要廷对,等发了榜顺道一块儿喝小少爷的满月酒。”朱师父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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