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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忙,龙龙到这里这么多天,还没找机会好好跟他谈一谈。究竟是复读还是……现在的孩子,除了继续读“高四”,还有什么出路?龙龙已经明确表示,不去找他妈妈。凌立原本想让他出去读大本,他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说我们同学没有一个去国外上大学的,除非成绩一般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家里又有几个闲钱的主儿。我,还是免了吧,也给你们省点学费,等上研究生时再说。凌立在电话那边直摇头,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由不得爹妈了。他听了倒笑了,想这小子还挺狂的,说得倒也不是没一点道理。那时候,他和凌立已经分手。为了儿子高考,他抽空回了一趟北京,待了三天,又匆匆返回基地。他知道,在他和凌立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可怜的也是最后的一点亲情了。想起这些,他心里难免凄凉。
龙龙是在北京参加完高考后来这里的。他没上成本科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又没填。在第一志愿补报时,不是专业不喜欢,就是嫌那所大学不怎么样,挑来挑去,高考录取结束,他哪个学也没上成。
高路走完了,汽车驶入真正的射场区。车拐弯后,又下了一个坡,车慢慢地减下来——
黑色“尼桑”在大雨中穿行,雨刷晃动的节奏跟心跳的度一样。车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他不能再催小刘了。当兵就是锻炼人,小刘比儿子龙龙大两岁,已有三年兵龄。他看上去可要比龙龙成熟一大截,懂事,从不乱说话,做事也稳妥。对了,出门时,怎么忘了看一眼龙龙?
前方,路段已被管制,立起了禁行标志,有人站在雨中,拿着蒙上红布的手电在晃动,提醒司机,前方危险,不许车辆过去。
电话挂断了。从射站长的报告中,他一时还想象不出泥石流会惹出多少祸?但一切一定已是面目全非了。
靠边!他命令道。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射站站长打来的。他报告说,他们已到现场,具体情况还没完全摸清楚。
小刘将车慢慢停靠在路边。
绕远了。他提醒自己赶紧把思绪收回来。
他下车时,天已大亮。
六
雨,还在下着。
两年后,马邑龙从一个团站总师的位置挪到射站站长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他也让凌立失望了,因为凌立一直希望他转业回北京,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永远挤拥在一个屋檐下,过一种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应过凌立,不是明年就是后年,一定满足她的愿望。这下,他变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变卦的原因,这原因里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业给詹金斯看,让他那无边眼镜过不了几年就大跌一次。凌立伤心了,说他野心大,官瘾更大。他承认他有野心,有官瘾,他还想拥有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权,权力愈大,就能干愈多的事情,许多难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否则,有可能寸步难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宾馆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这一切,决不是为他自己,起码主要不是为他自己。
七
没过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过后的十四个月,奇迹,第一个奇迹诞生了:新的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说至少用三年时间才能建成的新型射场,就在这偏僻的大山沟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时的马邑龙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请到中国来,当面问问他有何感想,看他还会不会再耸耸肩,摇摇头?
泥石流是从菠萝山半腰呈扇形冲泻下来。它毁掉了修理营的仓库、通信总站机关半边办公楼;还有一截专用铁路;从指挥控制站去射场的路也严重受损;最惨的还是那栋小宾馆,整栋建筑只剩下顶西头的一个小角;那条从技术阵地到射阵地九十度拐弯处,被沙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想不到的是,宴会结束后,那位傲慢的专家詹金斯特意找到马邑龙,对他说了一番友好善意的话。这番善意,马邑龙接受了,并对他表示感谢。詹金斯的意思是让他有机会,一定到美国、欧洲去转一转,告诉他眼界会大开的。詹金斯表达完这番意思后,马邑龙能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但这丝温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又倏而不见了,不知是那双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极去了,还是后来的冷冰冰的言语没有了温度。这让马邑龙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马邑龙心里不是不明白,按基地当时的射设施、技术标准,的确只能达到他们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还要落后一些,这是事实,詹金斯说得没错,我们就是他说的那个水准,可怎么就觉得詹金斯的话钻进耳朵时,那么让人不舒服?刺激,一种强烈的刺激!刺得胸口痛,像锯齿拉过去一样:詹金斯,你别瞧不起人,你也别太牛逼,眼下我们是落在你们的后面,甚至很后面,但我们一定会赶上的!中国人向来善于创造奇迹。你等着瞧吧!
谁也没想到,特大暴雨会带来这么大的灾祸。造成的经济损失就不谈了,可时间的损失是怎么也抢不回来的,它们把“太白一号”挤对得更没空隙了。
坐在马邑龙对面的吕其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马邑龙一眼,意思是这小子又想出风头了。马邑龙马上从吕其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层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风头,但不是为我个人。他想完成一个小心愿:祭奠为这个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美国同行。当时,“挑战者号”失事不久,阴影并未消逝。这一不幸,不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作为中国的航天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想借此机会,把第一杯酒敬献给“挑战者号”牺牲的英雄们,愿他们的灵魂永远安息!当他虔诚地以中国最古老的方式把酒洒到地上时,他听到胸腔“扑腾扑腾”地跳。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人都神色庄严,面西而立,宴会厅里一片安静。接着,他倒上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那些为人类的包括中国的航天事业默默奋斗的人们!他将酒一饮而尽;当倒第三杯酒时,他才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朝大家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赢得了一片掌声。
基地指挥部在现场召开紧急会议。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宾馆里进行。季永年是当时的接待办主任。晚宴开始后,季永年致完欢迎词,又增添一项内容,说这个建议是我们基地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潜力的射专家提议的,并向马邑龙招招手,请他上前台来。
最迫切的是抢修道路。“太白一号”启动后,运输卫星、火箭的两个专列,已分别从上海、北京出。如果铁路不通,就会影响专列进入场区,时间一旦延误,后面的各个环节将全跟着后延。抢修铁路的任务就成了眼下的重中之重。袁总征询后勤部长的意见,问他需要多长时间能恢复通车?后勤部长伸出五个手指:五天。袁总说:不行!三天,最多三天。后勤部长虽面露难色,但他没再吭声。这种时候,谁还敢讨价还价。
马邑龙不再说了,心想,你懂个屁!
再就是去射阵地那条道,整个被堵死,搬走那堆山一样的沙石,再把路开辟出来,没有一定的时间和人力,是折腾不出名堂来的。
他还是不能理解,又耸了耸肩:这不是科学和技术的概念。
这之前,为弯道拉不拉直,常委们一次一次开会讨论。现在再也不用为这个问题费什么口舌了,老天爷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道难题,不过它留下的难题可一点也不比原来小。所幸的是,袁总说,老天还算长眼,射阵地安然无恙。它只要稍稍朝东南移几百米,情况可就大不一样。袁总把目光投向马邑龙:老马,老天爷的屁股坐到你这边来了,把修路改道任务交给你,让吕其配合,基地机关和各部站的所有兵力全归你们管,怎么样?马邑龙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压住了,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加紧甩开膀子干才是实的。他除了服从,其他没有多一个字。
马邑龙又用英语说:peop1e。
常委各有各的分工。于昌去了通信总站,那里损失也不小。
他不解地重复“人民”两个字。
最后,袁总还要求各单位组织好人员,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
马邑龙说:人民。
接下来,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恶战?谁都可以想象得出来。
他问:你们的上帝是谁?
所有的部队已经出,向“沟里”集结。
马邑龙冷静地回答他:不,我们有我们的上帝。
八
那时候,新的射工位正在建设中,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外国专家的参观团一边看一边提问。这位灰蓝色眼睛,问马邑龙工期多长时间完成。马邑龙告诉他两年。两年?他先是一愣,马上耸耸肩摇着头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个指头:三年!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三年时间建成一个像样的射场,已经是奇迹了,除非上帝像关照我们一样关照你们,但上帝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说完,还哈哈地笑了笑。
马邑龙和吕其身穿雨衣,不约而同地来到那片废墟前,两人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就那样沉默不语地站在雨里。
应该说,跟自己,也跟别人。别人是谁?每每想到这里,那位外国人,瘦高的影子,便会浮上脑际。是白人,瘦高个,栗色的头灰蓝的眼睛,高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没边的眼镜,眉宇间总是透着一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大派头。他是一位航天专家,来自号称世界卫星之父的那家公司。第一次见面是基地刚刚揭开神秘的面纱对外开放的时候。基地一对外开放,自然引起国外同行的浓厚兴趣。那次,他们是前来基地参观考察。当时,马邑龙的职务是射站的总师,也是接待外国专家组的成员。
这是天意!这四个字,又一次在吕其的耳边响了起来。
跟谁较劲?
会议结束后,吕其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和总部长季永年通了两分钟电话,泛泛地汇报泥石流的大致情况,重点却落到小宾馆被毁这件事上。当话说到这里时,吕其颇有些动情,说小宾馆凝聚着长的心血,每次看到小宾馆,就想到了长。这些年,也因为这个原因,有人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季永年猜得出他在说谁想炸毁小宾馆的主张,始终没能如愿。这也是因为大家对长有感情,才不忍心这么做,好不容易才将它保留下来的呀。没想到这可恶的泥石流……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季永年在那边握着话筒,一直没说话。直到放下,才说了四个字: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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