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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的故乡,非常美,就像一幅水墨画,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半天空,照的青山绿花木红,村庄亮万物灵,鸟飞雀闹牛儿叫,孩童嬉笑黄狗跳,真好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一个样。吃过早饭,我迫不及待的要到我姥姥家去,我姥姥家院子大,姐妹多,我童年所有的欢笑和快乐都来自我姥姥家。出了我家的院门,再穿过长长的胡同,便是村里一条东西向的主路,路面比较宽,也比较平整,路两边有房舍,大队部,小卖部,红学站(学前班),粮食加工厂,犬牙交错的立在两旁。我往东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我大舅高秀山和我三舅高秀武朝我家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铲子刷子还有两片薄木板。
“大舅,三舅,你们干啥去?”我问。
“给你卜大姥姥家干活去。”秀武我三舅答。秀武我三舅常年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裤,上衣塞进裤子里,腰间系着根麻绳儿,绳上挂着个葫芦,葫芦手掌大小,光滑水润,这个葫芦是用来装酒的,我三舅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喝水,但他每天都要喝酒,他的酒多数是我二姥姥酿的,少数是买的,也有时是和别人强行讨来的,对于后一点,我们村的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他,贬低他,但他丝毫不在乎。我三舅的肩膀上还站着只鹦鹉,比鸽子略大,全身通黑,额黄嘴红,这只鹦鹉跟了我三舅十多年了,鹦鹉不光是我三舅的酒友,更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假若谁平白无故的对我三舅翻一个白眼,鹦鹉便会气愤的大叫着人家的名字以示警告,若是有人骂我三舅几句,鹦鹉立刻朝对方吐着唾液,更有不服气的人,假装推搡我三舅几下,那可了不得,鹦鹉了飚一样对着那人又抓头又嗛手腕的,有时候连我三舅都拉不开,所以,我们村里人轻易的不招惹我三舅。当然,老实厚道的我三舅除了喝多了酒以外,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会有人招惹他?葫芦和鹦鹉是我三舅的宝贝,他们仨如影随形,走到哪都没有分开过。
“哦。”我听了,也赶紧调转方向,跟着我大舅我三舅来到老卜家。其实老卜家就住在我家的前面,我趴在我家的窗台上,有时都能听见她家传来的说话声,但我没怎么进去过,我有点怕她家。她家的房子非常的矮,好像我姥姥家的鸡窝一样趴在地上,她家的东院墙和别人家共用,院墙上用红粉刷了七个大字:
“毛主席万寿无疆。”
卜大姥姥家的西院墙是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处,她家的西院墙也非常的矮,刚没过我的头顶,低矮的墙头上,南一簇杂草北一撮野花,倒也长的青翠灿烂,我时常踮起脚扒着她家的院墙往里看,她家的一切便尽收眼底:卜大姥姥家院子不小,也算整齐,东边茄子黄瓜和柿子,西边豆角辣椒和萝卜,院中间的晾衣绳上常年搭着几件破旧的衣衫,晾衣绳拴在两棵桃树上,桃树终日百无聊赖的站在墙边,待到开花时节,倒也芳香绚烂。卜大姥姥家的屋门总是半关着,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已失去了原有的底色,但两行大字还苍劲醒目:
上联是:一脚踢出穷鬼去
下联是:双手迎接幸福来
每次我回家,走过卜大姥姥家的西矮墙,我都会站在墙边看半天,我总觉得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可能是她家太静了,静的好像只有风吹过,雨来过,生灵们光顾过,静的就是有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也感觉不出来生活的气息来,仿佛那里只是在一日三餐时忽然的莫名的冒出了一股烟而已。
卜大姥姥平日不大出屋,还没有她家院子里的耗子出来的次数多,她家院子里大白天的也能看见耗子,只不过那耗子也是静的,缩在墙角,只眨动着两只眼睛,倏地出来,又倏地钻进洞里。她家院子里还经常会游出蛇来,或挂在柿子秧上,或趴在墙角,也是半晌都不动一下,看着和假的一样,反正,我每每走过这里,就觉得她家好像多年没人居住的感觉。
卜大姥姥家只有母女两人,卜大姥姥和她闺女香香,听我姥姥说,卜大姥爷也是跟着部队打鬼子走的,也是一走就杳无音信,卜家大姥姥为此哭的眼睛几乎失了明,走起路来双手在前面摸索着。卜大姥姥的闺女香香我叫做大姨,她看上去比我妈小不了几岁,平日里大多时候少言寡语,但一有人从她家门前经过,恰巧又被她看见,她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从我记事起,卜大姥姥家好像就没有男人出现过。
我跟着我大舅进了屋,卜大姥姥家屋里很暗,也很简陋,黄泥巴地,黄泥巴墙,黢黑的灶台,破旧的水缸和碗橱,碗橱上摆着两双筷子两个碗,还有几个盘子,里屋也不大,窗户上糊着纸,昏黄黄的一片,炕席只有半面,被子也只有两个,松垮垮的堆在墙角,卜大姥姥坐在炕头,她正编着柳条筐,听见我们进来,她说:
“是秀山和秀武吗?”
“是,大姨,我们俩来给你抹抹房顶。”
“来,先炕上坐——是六月也来了吗?”卜大姥姥摸索着下了炕,别看她眼睛不大好使,耳朵可是非常的灵敏。
“是,大姥姥,我也来了。”我说。在我们这个村里,年纪和我姥姥相仿的,我都叫姥姥,年纪和我妈相仿的,我都叫姨,年纪和我大舅差不多的,我又都叫舅舅,用我大舅的话说,我就像生活在母系社会里。
“不坐了,我们来看看哪漏了。”我大舅和我三舅抬起头看着房顶,鹦鹉也抬起头看着屋顶:
“露天了,露天了。”鹦鹉说。我三舅的鹦鹉什么话都能听的懂,什么话也都会说。我也看向房顶,卜大姥姥家的房顶上漏了好几个洞,有大有小,有圆有长,有的洞应该破了很久,都有茅草长进了屋里,阳光一会儿从这个洞里射进来,一会儿又从那个洞钻出去,亮闪闪的好像我们玩的万花筒一样,使人感觉整个房屋里,只有这几个洞是亮的。
“香香我大姨呢?”我问卜家大姥姥。
“八成地里薅草去了。”卜家大姥姥揉着她红肿的眼睛说。
“哦。”听到香香我大姨不在家,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可不希望香香在家,那样我一分钟也不能待下去,香香是个精神有点不大正常的女人,大人们都说她半疯半傻,也有人不同意,说她既没疯也不傻,只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不信你看,香香知道每天按时按晌下地干活,干活时不偷懒也不耍滑,据说农活干的也不错,除草时绝不错铲一棵庄稼,上粪时也不会淹死一根麦苗,秋收时分得清谷子和黍子,工分少了,也知道和队长去争去要,怎么能说她傻呢?可是,一但有人经过她家门前,这个人的衣服上如果有衣兜,或者他背了一个包,恰巧又被香香看见,她便变的异于常人了——香香会快的跑出院子拉住这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香香都不由分说的翻遍他全身的口袋,一个都不能落下,即便这个人从她家门前已经走过了八次也不能逃脱。假使这个人又有衣兜又背了包,那香香可就更忙了,她会先把包抢过去,往地上倒个底朝天,边翻边问:
你干啥去了?
为啥装了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哪来的?
.....
查完了背包掏衣兜,还是边掏边问,还是问的那些话,香香一边问,一边听着回答,她问的仔细,听的认真,你可千万别想对付她欺骗她,那样只会瞎耽误工夫,真的,你若敷衍一句,她立即就会指出来,比如她问:
“你去高秀启家干啥啊?”
“不干啥。”
“不干啥去他家干啥呀?”
“就是不干啥?”
“不干啥去干啥了?!说!”香香会立即站直身子,双眸犀利的盯着你,她咄咄的目光逼得人不自觉的倒退好几步。
“就是去借把镰刀。”
“镰刀呢?”
“我妈拿家去了。”
“刚刚你为什么不说?”
“忘了。”
“撒谎,你就是想欺负我。”香香开始不依不饶,她暂停了翻包,抓住你的手腕,询问你为何要骗她,难不成拿她当傻子疯子吗?这时她的目光一改凌厉,而是充满了委屈和心酸,祥林嫂一样叨叨起她的不易和好心,让你又后悔又自责,你想逃走——不行,香香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夹住你,使你无法挣脱,无路可逃。反正我们如果有事时,绝不和香香撒谎,我们耽误不起那功夫。
香香翻完包,倒也不要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吃的,用的,玩的,花手绢,红头绳,粮票,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看了又看,查了又查,如此反复,直到她满意为止,最后她再一样一样把翻出来的东西吹干净放进包里,客气的和人说走好才算了事,没有一个人能躲的过去,除非你没有拿包,衣服上也没有兜。又或村里来了个陌生人,被香香看见了,那他可要倒霉了,而我们,就有大戏看了——香香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拉住陌生人又查又问,一问问出去三里地,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要查个清楚,我们则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加上几句我们感兴趣的话语,直把个陌生人折磨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感觉。
闲来没事的我们村里的淘孩子,当然也包括我,隔三差五便相约把衣兜装的鼓鼓囊囊,故意走到香香家门口,晃来晃去以吸引她的注意,引她出来后,我们又故意躲躲闪闪或快或慢的走开,逗的香香了急,一路追着我们小跑,边跑边喊,边喊边求,看着她累的气喘吁吁,蓬头炸毛的样子,我们开怀大笑。更有甚时,我们几个孩子分头跑开,急的香香东窜几步,西追几米,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胡乱的扑腾,直到她扑腾不动为止,乐的我们都岔了气,更有甚时,逮不住我们的香香,夜晚会来家里翻包,直翻的月上当空为止....儿时的我们,常常以此为乐。香香的记性非常的好,再逮住我们时,她仍会拽着我们的胳膊,严厉的问:
你前天为什么跑,是在逗我玩吗?
你们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的是什么?
赶明个我还要告诉你家大人去,你们这是欺负我。
....
我们一点也不怕,只觉得她好笑,因为香香大姨从来没骂过我们,更不要说打,就是我们勾引着把她的鞋都跑丢了,下次她抓住我们时,也只是手腕上更用点儿力,或者更仔细的翻着包而已。我们常常看着香香埋怨和责怪的眼神兴奋不已,也常常因为把她捉弄的狼狈不堪而出朗朗的笑声,那笑声传的很远很远,惊得鸡鸭都四处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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