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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将左腿架到右腿上,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扯着嗓子喊道:“身大力不亏的好老爷们儿,进能打家劫舍,退能看家护院,一个人抵十条德国狼狗,给条活路就跟你走!有没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钱,管饭就成!”
然后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头,“我倒是想把我自己卖了,可他娘的又没人要。”
颠着腿又笑了,他扶着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对着窗外厢房继续高喊:“茉喜!走的时候把我带上行不行?你跟万嘉桂说说,就说我白天负责干他家的杂活,夜里负责干他家的小老婆!说到做到,绝不偷懒!”
陈文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讲条件?那我不成卖老婆的了?”
这话茉喜听见了,但是茉喜没出声。奶妈子方才告假,回家瞧亲生儿子去了。她独自坐在炕边,将小赖子的尿布翻了出来。尿布都是干净棉布洗软了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叠成一叠捆成一捆,再把尿布捆子用包袱皮包起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了三个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
小武捏着汤匙,缓缓搅动了滚烫的酒酿圆子,“干爹不再和万嘉桂讲讲条件了?”
尿布包好了,她再收拾小赖子的小衣裳小裤子。小赖子躺在热炕上,身上的襁褓散开了,他自己抓了小脚丫往嘴里塞。一边塞,他一边转动了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着茉喜来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了无数个大包袱,就是不看他。
陈文德苦笑了,一边笑,一边一点头,“让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远送多远,最好当面把她交给万嘉桂。现在到处打仗,她一个妇道人家抱个孩子,危险。”
等到将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别总是哭,一个小子,哪能总是赖唧唧?多不招人爱?叫你是小赖子,你就真赖个没完啦?不知羞的东西,还吃脚丫子,不嫌臭啊?”
小武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开了口,“司——干爹,真让她走?”
然后她又说:“你到底是比我命强,我就说嘛,难道这事还能传代?我没爹,你也没爹?这回好了,往后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万了。你叫个万什么呢?我想不出来,让你爹想去,他留过洋,有学问——还吃你那臭脚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还笑?你个臭小赖子,当我夸你哪?”
陈文德一点头,“好,那就送她走。”
这个时候,隔着一层窗户,陈文德的声音响了起来,“宝贝儿,别躲了!下午给你弄辆马车,让小武带几个人,护送你出!”
小武从手帕里抽出汤匙,无声地放到了大海碗里,“能走。”
茉喜一哆嗦,立刻扭头望向了玻璃窗,“下午就走?!”
陈文德向上翻了他一眼,随即从鼻子里笑出了低低的一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他含混地咕哝道:“今天外头怎么样?”
屋里热,屋外冷,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窗外的陈文德就变成了影影绰绰。陈文德没进屋,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根香烟,他深吸一口,然后扭头对着玻璃窗一笑,“高兴了吧?我的万太太?”
小武把大海碗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然后低低地唤道:“干爹。”
茉喜直着眼睛怔了怔,紧接着低下头加快动作,两只手颤抖着,将一双双小虎头鞋塞进包袱里。
小武把酒酿圆子端进正房堂屋里时,陈文德已经披一片挂一片地穿好了衣裤。蓬头垢面地往堂屋里一坐,他半闭着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语。
中午,奶妈子回来了。
此言一出,茉喜脸色一变,立刻抱着小赖子冲进了厢房。
陈文德了话,让奶妈子跟着马车走一趟,等茉喜和小赖子到了地方,有人给那孩子找奶吃了,再让她跟着马车回来。奶妈子惶惶然地答应了,不敢不从;而茉喜若无其事地回了正房,重新地又洗脸又梳头,像是要出嫁一般,涂了一脸红艳艳的胭脂。
小武没接她的话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风冷,小孩儿受不了。”
在茉喜梳妆打扮的时候,陈文德得到消息,说是洪城县失守了。
意识到了小武的注视,茉喜抬袖子胡乱一抹脸,然后对着小武呼喝道:“傻看什么?你爹你娘闹家务,你个龟儿子溜过来要看热闹呀?上厨房给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饭去,姑奶奶这就要抱儿子走人了,往后不伺候他了!”
洪城县是他最后的防线,洪城县一丢,他便再无退路,只能直面敌军。战情展成了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既然已经是烂到了家,所以他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不着急了。笑眯眯地站在茉喜身后,他叼着烟卷,在烟雾之中眯了眼睛看茉喜。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感觉她是借酒装疯,她声声泪字字血,可骂的人并不是陈文德。
看的时候,他心里什么也没想。不敢想,想得多了,他怕自己会失控,会拔枪杀了茉喜。这样地爱一个女人,于他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仿佛行走在创世纪时的洪荒世界之中,他这一刻不只是孤独,他也恐惧,恐惧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凛冽寒风之中,茉喜穿着一身光华灿烂的玫红袄裤,一张面孔红红白白,比袄裤更鲜艳。紧紧地抱着小赖子,她望着前方嘹亮地大骂,一双眼睛却是水光潋滟,有成串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
杀了茉喜,他就没牵挂了,他就又是原来的他了!
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门,他迎面望着茉喜,却是愣了。
可他舍不得。
这两个人一人一句地开始对骂,骂得穷凶极恶热火朝天,谁也不让着谁,骂得你追我赶,几乎有了一点喜气洋洋的意思。一墙之隔的小武出了门,起初是想装聋作哑,但是听到后来,他现茉喜的话越来越不成话,几乎有了点诅咒的意思,便迈步出了院门,想要过来拦一拦她,免得陈文德一时翻了脸,再对她下狠手。
茉喜得意扬扬地往脸上拍了半盒胭脂,一边梳妆,一边哼歌,斜着眼睛照镜子,是一种可恨的浪模浪样。及至她把头脸都收拾停当了,外头的大马车也来了。
茉喜恶狠狠地回骂:“睡睡睡,让人打成灰孙子样了,你还有心思睡!”
她站起了身,一扭细腰一甩裙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文德开始吼:“老子还没睡醒!”
陈文德站在原地没有动,单是盯着她的背影问了话:“哎,就这么走了?”
茉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稳当了,迎着寒风往远处看,同时头也不回地骂道:“挺你的尸吧!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茉喜嗤笑一声,细腰越扭得生欢。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她见奶妈子已经抱着小赖子站到了院门口,小武拎着那只装满英镑金条的小皮箱,也和一队卫兵走到了院门外的大马车前。加大步子快走几步,她赶到门口接过了小赖子,低下头对着孩子脸蛋噼里啪啦连亲了几个嘴,她又指着自己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大声说道:“儿子,记住,我是你娘!”
小武一声没吭,陈文德忍无可忍地暴躁了,“唐茉喜,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说完这话,她抬头面对着前方所有人,自我解嘲一般地抬手一摸脸,“打扮也白打扮,他这么小,哪看得出美丑?兴许还觉得他娘今天像妖怪呢。这个小赖子,养他不如养条狗,瞧着吧,不出几个月,他就得把我忘光了。”
陈文德对茉喜宽容了,茉喜却有了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不管陈文德是睡是醒,她自顾自地哄孩子唱小调,又推开房门,高声大嗓地号施令,让厨房预备酒酿圆子。未等守在厨房里的小勤务兵生好炉子,她隔着一道院墙,尖锥锥地又骂起了小武:“让你给我儿子打副金锁,打了两个来月,屁也没有打回来一个,怎么着?要替你爹省钱呀?”
说完这话,她让奶妈子先上了马车,自己也迈步跨过门槛出了院子。低下头痴痴地凝视了臂弯中的小赖子,她看了良久,末了上前一步一掀马车门帘,她伸手把孩子托向了车内的奶妈,“包袱是不是都放好了?路上你多辛苦着点儿,别让冷风吹了他。包袱堆里有个小包袱,里面是好绸子,我给你预备的。等把他送到地方了,你回家拿它做身衣裳过年穿吧。”
陈文德听着小赖子的大笑,有些烦,可是没出声,因为太累,睡了一夜还是累,累得脾气都没了。
奶妈子目瞪口呆地接了小赖子,“太太,你——”
轻飘飘的英镑她不认,她就认沉甸甸的金条。等到快把金条摆弄熟了,她也不收拾,丢下满地的黄金起身便往外走。不出片刻的工夫,外间房门一响,她哼哼呀呀地唱着回了来,怀里抱着刚吃了奶撒了尿的小赖子。平日陈文德在家,她是从来不把小赖子往正房抱的,然而今天像要挣命造反一般,她抱着小赖子坐在外间堂屋里,吚吚唔唔地对他低声逗个不休。小赖子越长越结实了,并且是个机灵种子,茉喜尖声怪气地逗他,他便很捧场地嘎嘎大笑。
不等奶妈子把话说完,茉喜又扭头对着小武一抬下巴,“把我的箱子给我放下!你怕万嘉桂养不起他儿子呀?记着替我给凤瑶捎句话,就说茉喜把小赖子交给她了,让她早早地教小赖子读书识字,别让他像我似的,大字不识一个!听见没有?”
一只雪白的手伸进箱子里,茉喜歪着脑袋垂了眼帘,自得其乐一般,拆开了一卷一卷的红绸子,将一根一根的金条摆在地上排兵布阵。忽然抬眼一扫陈文德,她随即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一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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