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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爬上了木匠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上,藏在浓密的树冠里,一直等到天黑,看着木匠家的灯都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这才从树上爬了下来,偷偷钻门缝,挤进了木匠家的院子里。长安找出木匠平日里用的树胶‐‐据说那是从一种特别的&ldo;胖墩树&rdo;上练出来的,若是黏在人的指头上,非要扒掉一层皮才能分开。长安像一只小猫一样,浑身上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拿起刷子,拎起树胶桶,将木匠家的窗户缝门缝全都抹了一遍,一条一条地拿薄木头条的废料把缝隙封上。他干这活相当地有耐性,一层刷完,又刷一层,足足刷了七八遍,把整个一大桶树胶都给用光了,这才坐下来歇了一会。这一番活干下来,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便全都被汗给浸透了。好半天,长安才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镇定地从厨房中偷了打火石,把院子里的木头废料围绕着木匠家摆阔的房子放好,然后一堆一堆地点了。他做完了这一切,一点也不慌张,也没有逃跑,反而爬回到了大树上,坐在那里等着看。部落里,有钱的住在石头屋里,上面用大篷布或者兽皮盖了,装上重重的门帘,叫做&ldo;帐篷&rdo;,例如首领家。贫民百姓,便用茅草随便搭一个棚子遮风挡雨,便如同阿妍家。唯有木匠独树一帜,自命不凡,用纯木头做了这么一间房子,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当然,这烧起来,便更加与众不同了。木匠家的门窗都被封死,木匠全家除了女人之外,便只有亚兽,没有一脚踹烂木头墙和门的力气,那天晚上,哀嚎声传出去二里地,凄厉得惊动了整个部落,可是人们赶来时,火势已经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再要救,是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匠他们,不过一会,就活活地烧死在了里面。长安这才仿佛放了心,从树上滑了下来,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木匠待他不好,没有恩德,背地里对哲言不干不净,还害死了哲言。长安想,哲言养大了自己,那么自己给哲言报仇,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小孩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他甚至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唯一让他难受的一点是……他没地方学木工了。吃人山长安回了家,阿妍已经睡着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只是踮着脚尖,扒在窗口上对着女人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在大火中蹭上的灰,小声说道:&ldo;阿妈,我走了。&rdo;他就这样,连一个字也没有对阿妍说,便离开了。长安穿过熟悉的林子,路过那他常常跑去偷看的训练场,然后钻进门缝里,不一会,拣出了一把废料一般刀片,握在手中,脚步没有停留,继续往山上跑去。连续快速的奔跑让他的胸口闷痛起来,像是有一根长长的针,运力绵长地在里面乱搅合一通。他胆大包天,竟然就这样一路小跑地上了那平日里被人们当成禁地的宇峰山。知道与宇峰山的老人都说,那里是真正的吃人山,是只有真神和魔鬼才能居住的地方,走上山坡的那一瞬间开始,凡人就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能从灵魂深处,听到自己的震颤和恐惧。然而长安或许是因为太小了,灵魂还没来得及长全,他竟然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冲上了禁地。他决定要去找那个教过他一招的人。不管他是真神还是魔鬼。宇峰山上跟山下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浓密的林子,只是越往山上越稀疏,也越冷,到了山顶,便只有皑皑白雪了。长安薄薄的衣服上的汗迹很快就被夜风吹干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手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片。长安上了山,却反而站住了,他仰头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插入云间的高峰,茫然极了。他突然意识到,这山实在是太高、太陡,也太大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别说是个人,身在其中,恐怕是连头大狮子也找不着。然而要退回去,他却又不能。烧死了木匠,从阿妍家里跑了出来,长安觉得自己是彻底背叛了哲言的遗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说出去的话就不能往回收,点了的头,就不能出尔反尔。这是哲言从小耳提面命的东西‐‐哲言大概自己活得就十分窝囊,老是想把长安培养成一个硬汉,这些话每天晨昏定省,他像念经似的,总要跟长安念叨一番,否则就觉得这一天缺了点什么。长安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认为自己点头在先,现在已经是出尔反尔、罪无可恕了,他决定背负着这样的&ldo;重罪&rdo;上山,找那个人学刀,这样郑重地承诺过自己,如果此时退缩放弃,那不是又出尔反尔了一次么?七岁的长安还不知道什么叫做&ldo;良心&rdo;,然而已经感到自己受了某种神秘的东西的谴责。想到这里,他鼓起一口气,继续没头没脑地往宇峰山上走去。夜色正浓,周遭传来&ldo;沙沙&rdo;的声音,仿佛有一道影子在他身后没完没了地追着似的。长安借着月光,回头一看,顿时心头一跳‐‐只见他身后是密密麻麻、一双又一双红通通的小眼睛,在黑暗中不知缀了他多久,一个个正对着他垂涎欲滴。长安停住脚步,拿不准自己是应该跑,还是应该怎么样。他一停下来,那些东西也跟着停了下来,其中领头一只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就暴露在了月光下。那玩意约莫和大蜥蜴一样长,长着长长的尾巴,细脚伶仃的四肢,有一口尖牙,身上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走路却十分轻巧,一个个身子细如蛇蚁,却顶着一个极大的脑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堪重负,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十分滑稽。可当它们一个个地排着队,通红的眼睛一致望向长安,仿佛在盘算这顿美食应该从何下口才好的时候,就完全不滑稽了。这是什么怪物,长安闻所未闻,他小小地往后退了半步,那些东西就得寸进尺地跟着他往前蹭去,形成了一个半包围,把小孩围在了中间。长安拿眼扫过这一群虎视眈眈等着吃他肉的不知名怪物,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分不理解地想道:&ldo;这些都是为了吃我来的么?&rdo;随后他看了看那些怪物细细的身子上大大的脑袋,心里不着边际地急人之急着:&ldo;我就那么一点肉,也不够吃啊!&rdo;这些大脑袋的怪物才不管他够不够吃,它们闻到了小家伙那细皮嫩肉的身上飘来的血肉的香味,决定哪怕大家一哄而上,只抢到一口血舔,也不枉此生长成这幅尊容了!跑么?长安心里想道,然而他不敢回头张望退路,他看得出来,自己只要稍微走一点神,在他正前方最大的那个怪物就会扑上来咬死他。长安握紧了刀柄,此时才终于觉得有点害怕起来。但他上山来是为了找那个人学刀,怎么可以死在半路上呢?这一点害怕,反而让他的脑子空前的清醒起来,不过他虽然清醒,可惜实在是没来得及学会什么技能,脑子里依然是清醒的一片空空如也‐‐只除了那个奇怪的人教他的那一招。他只会这一招,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知道能撑多久,然而不想死在这里,他就只能试一试。长安默默地放低了自己的重心,轻巧地调整了一下手腕的角度。他亮出刀子,也并不能给对方造成什么威慑力,那怪物伸出长长的舌头,飞快地在空中吞吐着,长安看得分明,它的舌尖上长满了倒刺,一旦被勾住,就会被撕扯掉一大块皮肉。沙沙的声音再次在他周围弥漫起来,长安的脚牢牢地踩住地,他想着那天那个男人的动作,无师自通地又把脚往后错了半寸‐‐这才感觉更得劲了。在握紧刀柄的那一刹那,长安心里的恐惧就奇迹一样地消失了,好像有了天大的依仗,好像他手里那把破铜烂铁就是什么斩神杀魔的神器。然而他的神器此时却并没有用武之地。就在那大头怪物打算扑过来的一瞬间,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仿佛鹤唳声,又比鹤唳声还要尖上许多,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仿佛能刺破云霄一般。长安身边的大头怪物们听了,顿时同时往后缩了一步。接着,翅膀煽动的声音响起,一个巨大的黑影当空压了下来,长安想也不想,连那黑影是什么也没看清楚,就借着大头怪物们撤开的空隙里,猛地往前跑去‐‐他跑得已经很快,却依然被那不知是什么的巨鸟的翅膀落下来的风横扫了出去,猛地撞上了一棵大树的根部。这一下险些把长安那不怎么结实的小身板给撞散了,他眼前一片发黑,却依然咬着牙摸索到了身后的大树根,死死地把自己撑了起来,憋着一口气,晕头脑胀地爬上了树。好半晌,他终于缓过来一点,这才看清了那扑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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