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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情景,简直无话可说。他们反而要深深地感激我,感激一个愧对他们的人。我再也听不下去,只想快些去东间屋里。
那扇门关得严严的,怎么叫也不开。老人在屋里急得跺脚,大概要给我开门,鼓额就在里面大声喊着阻止。我站了一会儿,说
“鼓额,是我,你不让我见你吗?”
老人在里面小声呵斥“不懂事的孩儿,东家来哩!不懂事的孩儿!”
我听见鼓额对父亲小声哀求“爸,别哩。爸,别开啊!”
我又站了一会儿。门终于被打开了。
老人满脸都是歉意,一迭声地埋怨自己的女儿——鼓额蜷曲在炕角,这时不知怎样对待我才好,全身抖着,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喘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孩儿莫哭莫哭,见了东家好哭吗?”
我走近一些,看着她伸手梳理脏『乱』的头——我从未见她的头『乱』成这样。她的头总是梳得那么光滑,先是用一个皮筋儿或是花手绢、后来又用那个粉『色』的卡扎成一束。我看出,尽管她自己不停地擦,头上这会儿还是沾了泥土,仔细些看还有一丝血迹。她的嘴唇那儿破了,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我拍拍她颤抖不停的后背,她一下捂住了脸,任我说什么也不再抬头。
她哭着,抖得那么厉害。我拍打她,安慰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很少像今天一样不知所措。我用力地忍住了。后来我不停地说着,却不知在安慰自己还是对方。
渐渐,她停止了泣哭,身子也平静下来。可她并未抬头,那双小手紧紧地按在脸上,口中喃喃“宁伽哥,我走时没有告诉你,谁也没有告诉。我怕你们看了我的模样会厌弃——我就,我就一口气跑回家来了……”
我点点头“大家急坏了。不要紧,一切都过去了,你回家了就好,这下就好了。”
这时候老人在一边说“不懂事的孩儿啊,多不懂事!愁死我了,这孩儿该揍哩!”他这样说着,口气却越来越缓,几乎是退出了这间屋子,然后把门轻轻合上——我听见两个老人在西间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不断重复一句话“恩人哪!真是恩人哪……”
我开始询问事情的原委,鼓额抬起头“没有怎么,我挣开了,我跑开了……”
“他是怎样一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我不知道……”
“鼓额,不要紧,以后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这个家伙胆敢踏进园子一步,四哥的枪就饶不了他……”
《信任》
一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鼓额一直在哭。她一哭就完全像个孩子,身体抽搐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只得等待她平静下来。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我反而一句也听不明白。我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不要着急——你慢慢想好了再说。”
我终于听到了她的轻声呼唤“宁伽哥,我要一直在葡萄园里干活儿——我要一直在那里做活儿!”
“当然,这是我们大家的葡萄园……”
“我在园子里高兴死了,我长这么大也没这么高兴过。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做活儿,我不愿回家——我今天是害怕才跑回来。”
“你不想爸爸妈妈?”
她抹了一下眼睛“谁说不想——要不想他们就不回了。我想,可我不愿回来。”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的话。我掸掉她肩上的一点儿泥巴,她说“不用了,我反正得好好洗,好好洗——我给弄脏了!那个人硬硬地按住我,我吐他,用沙子扬他,他就打我。他打我的手,胳膊,还有,打我后边……”
我看出她胳膊上一处处红紫的斑痕。那是怎样凶狠的一个家伙!“他的力气太大了,按住我两只胳膊,又压住我的腿,我一动也动不了。我吐他,我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亏了斑虎……它不知从哪儿扑过来,像飞一样从半空里下来,咬住了那个人。这时我才爬起来,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儿。斑虎在和那个人厮打,扭在一块儿滚着。那个人流血了,哇哇叫着用什么东西去打斑虎……我趁这会儿从葡萄架下钻过去,然后就跑起来——我跑啊跑啊,一直没停,跑了老远才站住,这才明白是往自己村子里跑。就这样,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个孩子总算从恶狼爪下逃开了。不过还是应该亲手杀死那个恶棍。我问
“他长得什么模样?”
“看不清他的脸,我认不出……”
“一点儿都不熟悉这个人,他以前也没有来过园子?”
鼓额摇头“看不清……天快黑了,他扑过来那会儿我还以为是狼。两只爪子按一下我的胳膊,胳膊上就是十个青印。他咬我的头,一绺绺都给咬断了,他大概想把我嚼一嚼吃了……”
我不再追问下去,只让她好好休息。我要到她父母那儿去,可她伸手挡着不让我离开。我只好坐在炕边。她一声不吭,躺下时,一双眼睛还在注视我。她躺在那儿,扁扁的像一条小鱼。
二
两个老人在那儿合计着,执意要留我吃饭。我同意了,但决不让他们为我张罗。两个老人快要急得哭出来了,女人说“天哩,东家,你还让俺『露』个脸不?”我说“如果你们为我出门买东西,那么我现在就离开这里。”他们见没有一点儿通融的余地,也只好答应下来。
两个人立刻忙活起来,翻箱倒柜,好像不仅要做吃的,还要找穿的一样。到后来我才明白,柜子里藏着一点儿花生和绿豆。他们还从一个角落里找出了一瓢白面。接着我闻到了香喷喷的气味。锅里的油在滚动,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我已经没法再劝阻他们了,只好等待。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坐在炕上。我伸手『摸』了『摸』被子,现这被子像牛皮一样硬,油亮油亮,已经看不出纹理了。这被子里面好像絮的不是棉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这被子差不多能敲出声音来,晚上怎么御寒。我仰起头,看到的是熏得焦黑的高粱秸屋顶。从高粱秸顶棚上还垂下一个口袋,沉甸甸的。因为它吊的位置非常奇怪,引得我站起来捏了捏。那是半口袋玉米粒,可能是留做种子。炕上的两个枕头也让我惊讶,因为它们纯粹是用麦秸捆成的两个疙瘩,没有布面包裹——好像就这样枕了几十年,已经乌黑油腻,一时还辨认不出是什么做成的。炕席子早就破烂不堪,用布头钉过,又用牛皮纸糊了一遍。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还有这样贫穷的人家……我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那片葡萄园,想到了它在那个春天的寒酸,想到了它原来的主人……
该吃饭了。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上摆得很满,看上去一桌菜肴金灿灿的,十分好看,飘出的气味也好闻得很。凑近了一看才现,它们差不多全是用咸菜条、玉米面和花生、绿豆变着法儿做出的——每一样都用油炸过,然后再配上一点儿青菜煎炒。我真佩服他们的巧手,竟可以把如此简单的东西做得这么好看,这么丰盛。由此我又想到了那个万蕙,终于明白了平原上的人到底怎样练成了如此独特的手艺——他们可以做出『色』彩斑驳野味十足的饭菜,原来最好的导师不是别的,而仅仅是贫穷本身。
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瓶瓜干酒——这是平原自己的烈酒。鼓额没有与我们一同吃饭,因为两个老人坚决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也是依照了这个平原上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的。鼓额的母亲也坐在一边,看着我和老头子夹菜喝酒。那个小酒杯在他手里显得更小了,他喝酒时老要出吱吱的声音,怪诱人的。看得出,这一顿饭让他们费尽了心思,同时又让他们无比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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