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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这活脱脱就是凹眼姑娘!是的,这是与之酷肖的一双眼睛。当我试着再一次凝眸看去时,险些呼喊起来……我在心里努力纠正自己不,你弄错了,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是在那个九月离开的,她现在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聚会快结束了。面『色』苍白的主持人说了什么。屋里有些『乱』。有人端上一些粗劣的糕点,每人捏一块吃下去——这是结束的标志和不大不小的安慰。糕点粗糙,但很甜。我拿了自己的一块,吃掉了。我看看阳子。阳子和小涓高兴极了。我小声对阳子说“你这个女朋友很有意思,漂亮,又是同行。”阳子用同样细小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还在谈,我们暂时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的。”我说。阳子咧咧嘴巴,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开始往外走。
还是那道目光……我站住了。
她穿了黑『色』长衣,脸庞像凹眼姑娘一样。离得如此切近,这使我终于看得更加清晰,看出了她们的差异。但一双眼睛的确是极其相似的。
“您好。”呵气似的声音,略有沙哑。如果不是错觉,这声音也酷似凹眼姑娘。
我不解地看着她“您……”
她不说话,引我一起走到楼道旁。四周没人了,她马上小声告诉我她是凹眼姑娘的妹妹!天哪……我瞥瞥四周,赶紧问她在哪里。“还在那儿,在西北,一片大荒里呢。我们保持着联系……她闲下来写啊写的,都是写给你的,一定让我设法亲手转交你。我找了你好久,有人说你会在这儿……”
她说着掏出了一大沓鼓鼓的信件。我一愣,赶紧接到手里。
“你成家了?”那对似曾相识的目光盯着我。
我点点头。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旋动“姐姐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不是因为出来后年龄太大,是因为那个人,他死在了九月。她说就这样一辈子算了……除了他,只剩下了你——所以她一天天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话……”
那个站在审判台上的苍白青年从眼前倏然闪过。我打了个寒战。
……我回到自己的小窝,急不可耐地展读起来。因为太过匆促和慌『乱』,我不可能按邮戳上的时间拆开,而是随便抓起一封。打开来才有些吃惊,因为它似乎不像是按正常的书信格式写下来的,所以根本就不算书信,而是一些无头无尾的文字,就像随手记下的一沓子,像自语,又像是面对我的倾诉和交谈,拉拉杂杂,无所顾忌。
……
……我和你一样,都是从东部平原上来的,我们的出生地不算远,我们才是真正的老乡呢!我们在一起时,你说的那些老家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是多么熟悉啊!不过那会儿我哪有听的心思,我只顾想别的了,只有你在说、说。其实它们都装在心里,童年的事儿谁忘得了啊……这会儿,在大墙里边,动不动就做起了老家的梦……我常梦见自己一直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跑,跑,直到突然停下。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就站在一棵白杨树下,你在等我吗?
这道水渠不知流了多少年。蒲草、芦苇,还有一种红叶儿,这种圆圆的叶子可以吃。小草一直往渠心里长。渠心的一线水清得透底。一两尾鱼。
渠边是一些高大的杨树白杨多么漂亮,一到初秋,它们光滑的树干啊。又黑又亮的叶片啊。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站在白杨树下。那是你在等我?
渠水穿过两座沙岗入海。沙岗是被水渠拦腰切断。沙岗被切断的地方有细沙往下流。一棵榕花树长在半腰,开粉红『色』花。我知道,谁看到榕花树谁就会有好运气。
掬一捧清水。手被一尾鱼碰了一下。蝌蚪、青蛙,到渠边饮水的兔子。一只大彩鸟飞过来,就离我几十米远。我看它喝水伸长脖颈抖着,望望天空,接着再把嘴『插』进水里。它拍动翅膀,它喝足了水。它飞上堤岸柳树,在那儿偷看我。
第一座沙岗下的柳树稀稀疏疏,十几米高。一只野兔蹿跳着来,又蹿跳着去。它错怪了我,我一点都不会伤害它。几株卷瓣儿上长了黑点的花真是漂亮,它在风里摇摇摆摆。到处都是艾草的『药』香气。一只小鸟在天上唱、一刻不停地唱。我知道与它垂直的地方有一个小窝,窝里有它的孩子。它们刚长出一层绒『毛』别『摸』它们。
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啊,他就站在不远处。他在看我吗?
我在渠边上躺下。小蚂蚱撞得脸上痒。一只很小的小野兔被我按住了。不停活动的三瓣小嘴、一起一落的小肚子、颤颤的尾巴。捏了它的爪子,肉不多。它害怕了,我亲它它还是害怕——谁来亲亲我呢?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就站在树下边,他一会儿会走过来吗?
我玩到天快黑的时候还不离开。我以为天一黑故事就会生。我也不知道盼望什么。一只野鸡落到榕花树上。我屏住呼吸,可惜它还是飞了。
天黑了。那个少年看不见了。他不是藏到了黑影里,就是回家了。他大概找不到我了。我如果大声喊起来他就会听到,可是我不敢。我害羞。我其实不会拒绝他的,他和我不知谁更傻——谁呢?
如果那个晚上我们相识了,就不会有后来城里的那些故事了。我们哪里也不会去了。
我们晚了十年才相识。我们的命真的不好。我们在那条水渠边不好好亲嘴儿,偏要跑到这么远的城市里,偷偷『摸』『摸』地搂在一块儿。我们的命真是不好。
我后悔的还有,自己的胆子太小了,竟然没有趁工作之便多偷一些糖果给你。那时你多瘦啊,见了糖果馋得什么似的。
你最爱干的就是这两件事儿吃糖和亲我。
我梦见最多的全是海边,是我们老家——那个细细高高的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他肯定是你!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你那时对我怎样我都会愿意的。我从一开始就该和你在老家的沙滩上,我们该紧紧地搂在一起,那是什么成『色』啊!告诉你吧,我那会儿经常偷偷地坐在白沙上,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他就是你——你站在白杨树下远远地端量过我。可是你和我一样害羞,就是不敢走过来……
我等不来你,就解开扣子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像小苹果一样。我闭上眼睛想着。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了,可就是不敢睁眼。是你,一股你的味儿,野辣辣的有点像苘麻——我第一次亲你时就记住了这气味……你把手伸进来,捂住了我的小苹果……
四
这是让人心跳的文字,她想故乡,想那时候的一切,并开始直言不讳……如果说我不相信她的表述能力,还不如说我惊疑于她的记忆。这真的是那个出入凶宅的放浪姑娘、是她的童年吗?那么她究竟在怎样的心绪之下重温这一切、记忆这一切?看了看日期,是三年前,她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在痛失心爱的悲苦中,会用丰沛的故园和纯稚的童年去疗伤?同时它真的令我怦怦心跳脸红耳热。
显而易见,这是凹眼姑娘写下的,字迹是她的。而她写到的所有植物、动物以及地形地貌我都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在重拾旧事。我记得在那片海滩平原上,我们家小茅屋的东边就有这样的一条水渠,也长满了芦苇、蒲草,也有饮水的小鸟、野兔、草獾,以及堤岸上那高大的杨树和灿烂的榕花树——难道她在写那条童年的水渠吗?要知道,我真的就常常站在那棵大白杨树下啊……当然这不可能她的出生地尽管也在那片平原上,但离我们那儿毕竟有百里之遥。
可是我一遍遍认定,我就是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
她的这些文字让我深深地陷入了童年的记忆。那棵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花朵,每年春天都有无数蜂蝶围上去。我爬到大李子树上,俯身从花束间隙向下探望。外祖母俯身在一个木盆里搓衣服,满头白就像李子花一样颜『色』,有时蜜蜂真的飞到了她的头上……
我深夜归来,妈妈和外祖母总要问来问去你跑到了哪里?我告诉在灌木丛中、在大海滩上游『荡』。“你一个人吗?”外祖母不信,叹着气。“这是一个野孩子。”她告诉妈妈。
那时父亲还没有归来,他是一个苦役犯,正在南面的大山里日夜劳作。全家人都不提他的名字。妈妈和外祖母只要一叹气,就会不由自主地遥望南山。她们在想南山的那个人。
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我不敢问,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我还知道他在那儿开山,用凿子,用锤子。天上只要响起了雷声,我就要想那是父亲开山的炮声。我总想他哪一天回到小茅屋,就会带回大山里的全部故事。
就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原野上当“野孩子”,直到不得不离开那座小茅屋和海滩平原,直到那个可怕的时候来临。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细细高高的少年。
我日夜盼望的父亲从南山回来了。
他来了,我就得走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全家的所有不幸、不可告人的奥秘,一切的一切都与他连在一起……
从此,我的童年就结束了。那个白杨树下的少年离开了。
我跑向大山时,只有十六岁。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己养活自己,讨要、流浪、做工,一个孤儿所能做的我全做过了。我终于活下来,长大了,肌肉达,两手老茧,面『色』苍苍。我的脸被太阳晒成岩石一样的颜『色』,眼睛干枯、尖亮而有力,这眼睛几乎没有泪水。我真的很少流泪,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梅子从医学的角度分析说可能是那些年的阳光和尘土弄坏了泪腺。
我走出大山很久还是一副痴呆的面孔,可是目光坚硬。谁也别想把我这对目光撞折。那是石头磨出的目光。更不可揣测的还有这颗心灵细腻而苍老,跃跃欲试又满怀绝望。这座大山连带了两代人的苦难,我告别它,走向了遥远;时至今日我还常常自问我历尽辛苦就为了过时下这样一种生活、为了待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吗?陌生,冷寂,无情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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