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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洗脸罢。”宝茹说道,她自然是看见了小吉祥端水进来。
小吉祥儿拧干了毛巾才递给了宝茹。应该是才打上来的井水,凉浸浸的,擦脸时宝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人也清楚起来。叫小吉祥照顾她梳洗穿戴。
三两下打扮停当,上着一件交领白杭绢落梅暗纹中衣,下穿着月白色缎子裙,腰上束着一条豆绿色汗巾子,后又罩了件鹅黄色湖绸撒花直领对襟半臂。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又厚又密,梳成两只丫髻儿,只簪了几只草虫啄针。除了耳垂上水晶水滴坠儿打秋千,一应首饰全无——她才不过十来岁,人又生得十分娇艳可爱,用不着格外打扮。
好教知道这是湖州府城纸札巷子姚家府第,这家人不过一家三口,并姚员外、姚太太、主家小姐姚宝茹,住着到底三进院子。又有他家在两条街外的天王庙对门开着一个大大的百货铺子,一年也有千把两银子的进项,小门小户里他家算得上是个头儿,这湖州府里——膏腴之地,江南名府,比不得苏杭扬这几府名声,单论豪富却不见得逊色。这样一份家资在这儿就是一粒白米掉进了米缸儿,实在平常。
这家家主姚员外本是谨慎人儿,做买卖起就是坐地商,从不做行商的勾当。那行当瞧着烈火烹油的,赚头多油水足,到底不够稳当,且押货卖货的,风霜刀剑吃苦受罪一两年不得归家来也是常有,哪有家里头稳妥。
但今次开春竟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出门去了,先是与巷子口蒋兴哥并一个外地布商合赁了车船行一只四百料浅船,又雇了十数个船夫,带着一个小厮儿,料理了五百两银子的货,左不过就是湖绸、湖笔几样,在外头儿再是极俏的尖货,本地买来也是寻常。贩这几样再没有更稳妥的了。别的不消说,顺着河道儿,后又走了海路,一路往泉州去,倒是顺顺当当的。一样湖州货在路上能换得来百样各地物什。等到往回走也没遇上水匪等事,却不防害风寒,船上也没得好医好药,捻指四五日过去,就再下不来床来了。没得法子只好把半船的货物托付给同去同来的蒋兴哥,下一个港口弃舟登岸,寻了一个医馆好生养病。
却说姚员外在外养病,家里却失了信儿。一旬一封的家信连着两回都没得,家里头的妇孺自然不得安稳,不说姚太太如何,只姚宝茹就连着几日没得好歇息了。这可不寻常,姚宝茹不是寻常女童,其中缘故,这位姚小姐却原本不是此间中人,话说这时过境迁,代代相替,自有这后世。后世之人自称所处为现代,与之前诸朝大不相同,学问发展,各种工巧不一而足,皇帝也是没有了……凡此种种。
时有一女,姓姚,名宝茹,不过双十年华,生死有命,遭逢意外,香消玉殒。不想神光竟未曾消散,反坠入了一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湖州府城姚员外姚太太的独生女儿,与她同名同姓,年将七岁——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有这番经历她的胆色见识自然远超十岁女童,可是这般,她也一日日心焦起来。做了这湖州姚宝茹三年,她早就不是刚来时节什么事体都懵懵懂懂,闹得好些笑话。老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却是一分不错的,别的不说只说路上就不能太太平平,劫道儿的、做局诓人的,又有那或是店大欺客,或是做生意偏纠集起本地商贩瞒骗外的客商。人离乡贱,说是一辈子不出门才是福气呢!从湖州至泉州,上千里的水路,稍有个差池,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别话休提,只这日刚歇过午觉。姚家那扇青油门被拍得“咚咚”作响,小厮儿来旺开得门来,也惊着了——竟是和主家一同贩货的蒋兴哥。
蒋兴哥一身风尘仆仆,显见得是刚回来的,还未归家,便上门来。来旺见色也晓得耽搁不得。立时引了他穿过垂花门,进了院子,便直入正厅。姚太太这时候已在厅堂上首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住了,见了是蒋兴哥,这才“唬”地一下站起身来显得不安来。
蒋兴哥忙忙地作了一个揖:“婶娘,连日可好!”
姚太太请他坐了下首。
“哪里好得?你姚大叔没得音信,我和宝姐儿整日儿不得安稳喱!一同出去,怎得我家那个没一同回来?”问到这儿,姚太太已是惨白了一张脸儿。
“婶娘稍安”蒋兴哥忙道:“倒不是那样儿。”
当下从姚员外船上染病讲起,如何照顾,如何吃药,后头实在不能动身只得下了船寻了医馆将养。蒋兴哥缓了缓话头,见姚太太泪眼涟涟,脸色似金纸般。心里“咯噔”一下,姚太太身子弱整条巷子都是知道的,时常三病两痛。他生性厚道,悄悄儿挑拣起来讲,姚员外的情形,十分的紧急,也只说三分,好教她宽心!
姚太太脸色缓了缓,晓得蒋兴哥定然是将情形缓了叙,但心里到底好受些。好歹没得先时那般慌乱,想起蒋兴哥带信儿的功劳,自家竟然连个待客的礼儿都没得!现下招呼丫鬟婆子添茶添点心。
蒋兴哥却打了个推辞,言道:“承婶娘的情,却不能了,急急地上门来,还不曾着家喱。”说着自袖中抽了一张字条儿来递与姚太太。
姚太太瞧了一眼,却不认得。只见得有几个数儿,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几个她是识得的。只听蒋兴哥道:
“按着叔叔说的,贩来的货都寄在杭州码头的货栈里头,叔叔回头要拿了户籍去取,若是少了什么,且要拿了这凭条去和货栈说才便宜!如今给了婶娘,我总是不负所托了!”
原是货单子,姚太太把条子袖了去。又虚留了几次,实在是留不住只得说:
“实在教兴哥儿你笑话,因你姚大叔的事儿,家里头乱糟糟的,连待客的道理都没得了。”又道“你要家去也是正理,留了你,你家媳妇子却要埋怨我这做婶娘的了!”
且说话住,姚太太遣了来旺复又送了兴哥儿出了门子。
外头那样吵闹,怎瞒得过住在东厢房的宝姐儿。只母亲待客时没头没脑地去见人太过无礼,只得暗自忍耐,临着翠色纱窗觑着院子,好容易见来旺送了客。才出了垂花门,宝姐儿立时提了裙子跑去见了姚太太。
“娘!”才进得堂屋,宝姐儿就见到姚太太像个纸人似的——没得一□□气。忙叫丫鬟如意并廖婆子扶她去卧房。
原来与那蒋兴哥寒暄时候姚太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才把人送去——那一口气就呼了去。像是抽了脊梁骨儿,立也立不住,坐也坐不成,廖婆子拿了两个大引枕给姚太太垫了,这才半躺半靠在了罗汉床。
宝茹晓得自己这病弱娘亲是说不出什么来,只看了廖婆子。廖婆子原是姚太太的心腹人,人既稳重,又有几分心计,是姚家这小小院落里第一等有眼色之人。
廖婆子叹了一声气儿,小声与宝茹说了前后首尾。
初时宝茹也有十分慌乱,眉头也皱了起来。听到后头却渐渐平复了——这些日子没得消息也不是没做最坏的打算。‘乱’下眉头,‘忧’却上了心头。她做了姚家三年女儿,要说像上辈子父母一般亲密是没有的。可她也不是没良心之人,姚员外在她心里纵然不是前世父亲一般,那也是十分亲厚的亲人了。
如今这个样子,她虽然晓得自己没得兄弟,与母亲靠得着的只有父亲,若是有个万一,自家被人夺了家财,赶出门去也是常理——姚宝茹心中暗恨。但到底她心中有所依仗,有着上辈子的见识,大富大贵不敢说,养活自己和自家娘亲却不难,所以只略作思量便不多纠缠。可担忧的心思却越发重了,只觉得心里坠得慌来!
第2章恶客上门
夏日里头辰光长,姚宝茹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起身时天色还是月白的,不过洗漱完坐在了梳妆台儿前,东边已经露出一只咸鸭蛋心儿般红通通的日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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