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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当真生了个小阿哥,府里上下无不欣喜若狂。许是在娘胎里养得太过结实,这孩子把寒玉折腾了整整一宿才肯落地,一上秤就有七斤多重。那天夜里月明星稀,公子在外进坐了一夜,听着寒玉的哭喊从声嘶力竭到奄奄一息的呻吟亦是坐立难安。少奶奶一直陪在里屋,直到把哭声大作的孩子抱到公子怀里的那刻自己也已精疲力竭,竟与公子四目相对不禁欣然落泪。
孩子的降生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祥虹,沉积在府里的一切阴霾仿佛都嗅到了阳光的暖意。庶妃娘娘第二日就遣她的近侍女婢内勒贺送来好些赏赐,赏给刚出生的小阿哥两副镶嵌玛瑙珠子的金手镯和三个由大到小的金项圈儿。除了燕窝阿胶等一些寻常的滋补品外,还另外赐给寒玉一柄碧透的翡翠如意。寒玉一索得男给府里添了长孙,成了大奶奶眼里名副其实的大功臣。大奶奶向来出手阔绰,这下更是二话不说一股脑儿给碧云寺捐了一万两白银的香火钱。老爷也兴奋得竟连康亲王亲自主持的内阁大臣会议都告了假,在书房里思索了大半天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福格。
老爷待公子向来严厉,就连小揆叙也总是躲在奶娘怀里不敢让他阿玛抱,可这回在小孙儿面前却是彻彻底底放下了架子,慈眉善目的模样和平常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近日他的暴躁脾气比以往缓和了不少,一有人登门拜访,无论是同朝为官的臣僚还是在京的远房亲戚,他总是笑言着和人家从小福格的话题聊起,聊着聊着就叫奶娘把孩子抱到花厅去陪着他见客,也不像前阵子那样成天板着面孔盘问公子的日程了。
马云翎在我们府上住了大半年,渐渐消除了故有的芥蒂,大概是自觉有愧,近来常主动约公子探讨八股策论。尽管遇到意见不一致的地方还是会据理力争不肯退让,可言语间谦逊和气了不少,也不觉得待在明珠府里做授习是件委屈求全的事情了。当日,马云翎没有抓到丝毫凭据就只身一人前去顺天府衙门前鸣锣伸冤,结果被府尹大人指作‘故意滋事,无事生非’给打了十板子当堂哄了出来。最后还是老爷一句话,让顺天府尹查查八大胡同里的暗门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拐卖幼女的那一伙人贩子盘踞的窝点端了底儿。连同艳艳在内的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被送到我们府上来,安总管再一一把她们分配到各房主子那里做事。
这几个小姑娘都和艳艳差不多大,身世也跟她有几分相像,不是为了躲避战乱四处流离和亲人走失,就是从山东境内逃难过来半路上被爹娘遗弃的。艳艳跟着府里的几个嬷嬷学了半个月的规矩,见她头脑伶俐手脚勤快就把她送到少奶奶房里来侍弄针线。不过少奶奶说寒玉正坐着月子身边肯定用得着人手,艳艳就又被分到寒玉房里去照顾才出生的小福格。寒玉嫌‘艳艳’这个名字娇媚俗气,就给她改名叫芸香。
一晃就又到了腊月,朝廷册立了皇太子,这个小皇子名叫保成,就是大行皇后赫舍里氏殁时所留下的嫡子,生下他后没过几个时辰,皇后娘娘便故去了。这孩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才两岁,迷迷糊糊的尚不知事,没有一丁点儿抵抗的能力,却已然被他的父皇强加了家国天下的重担,从此怕是要背着这个枷锁桎梏一生了,想来也未必是件幸事。眼下三藩战事虽不比前两年紧俏,可吴三桂一日不降,京里的百姓就一日提心吊胆。连年的战事早已让天子脚下的民众练就了未雨绸缪,听风就是雨的敏锐,而皇太子的骤然册立更是掀起了一波新的恐慌。市井百姓都暗地里揣测说太子爷的册立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只能说江山坐得不稳当,朝廷开始防患于未然。为了避太子爷的名讳,老爷做主速让公子更名,改成德为性德,不过这也只是在落款时才有的分别,口头上的称呼仍然是和原先一样的。
公子年后就要参加恩科廷对了。本该是三年前就了的事儿,可那场来势汹汹的寒疾让公子在榻子上一连卧病了两个多月才见好,当年不少和公子同榜的国子监监生如今都一一在馆阁里领了差事,有几个甚至还在六部挂了职。我依稀记得那回发榜的时候,大奶奶特意吩咐安总管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院门全给栓紧,为的就是不让公子听见送榜时锣鼓喧天的声响。子清哥甘愿罚俸,硬是推了宫里的差事专程来府里陪公子下棋散心,公子面上强撑着,可下一盘输一盘,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上。子清哥起先愣是东拉西扯,关于廷对的事儿只字也不敢提,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钟鼓楼那块隐隐传来,子清哥才笑说“总是先有了洞房花烛夜,才轮得到金榜题名时。”
……
康熙十四年乙卯,年卅夜。
宫里依旧例赐晚宴,庶妃娘娘特意吩咐要看小福格,大奶奶便让寒玉抱着孩子随她一块儿进宫。少奶奶则留在府里和齐布琛姨娘一道布置拜祭祖宗的贡桌和香案,预备着老爷和大奶奶回府后不误了焚香磕头的时辰。府里各房各院儿的丫鬟小厮一用过晌午饭就被集齐到花园子的长案上包除夕夜的饺子,不光是府里自己吃,还要在府门口搭棚子舍给路边的叫花子和过不起年的穷人。
沿着什刹海钟鼓楼一带住的多是和我们府上一样显赫的王公贵胄,各府的主子们大体也都有三两个进宫赴
宴,对门富察家的两个格格没了爹娘管束便拉着淳雅四处疯玩从这家窜到那家。齐布琛姨娘给揆叙早早地换上了新衣裳,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绊了一跤蹭了一身土。齐布琛姨娘追着小揆叙要揍他,小揆叙边逃边哭径直撞到少奶奶身上扯着她的裙摆要躲,他额娘跑不过他便只得把侍候小揆叙的宝珠骂了一顿。少奶奶端着贴好红幅条的年糕放到贡桌上,俯身抱起他,“新年新岁的可不兴哭鼻子,一会儿多磕几个头,等要了压岁钱再做身新的。”
齐布琛姨娘气笑着走过去轻戳了戳揆叙的脑门儿,“小混账,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儿心!去,把晌午教你说的吉祥话背溜了,在你阿玛跟前别给我出错!”少奶奶笑着把揆叙放下地,“真真,去府门口看看淳雅在不在,时辰差不多了,叫她赶紧回来换身衣裳。”我“哎”了声,把软垫放在香案前。
我把手套进暖兜里,从偏门走出去顿觉透凉的寒风吸进胸腔,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极目之处尽是火树银光,海子上冻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裹着厚夹袄,带着毡帽和绒毛护耳在冰面上推来推去。我顺着府墙走到府门口,安总管正命来福和顺子踩在梯子上挂鞭炮。淳雅穿着墨绿色的丝绵马褂和扎克善扎喇芬姐妹正缠着马云翎给她们点烟花棒。我呵了呵手小跑过去,给富察家的姐妹福了福身,复对淳雅道:“格格,老爷和大奶奶再有半个时辰就回府了,您先回屋洗洗手换身衣裳。”淳雅甩着烟花棒“唔”一声划过头顶,跳着步子转身,把烟火棒塞给我,笑嘻嘻地道:“你替我玩会儿,我收足了红包再来!”说罢扬起脖子朝马云翎笑哼一声,提着裙摆笃笃朝府门跑去,只听安总管扯着嗓门喊道:“哟,二格格您留神脚底下的水塘子别给踩空啰!”
淳雅前脚走,富察家的管家就把扎克善姐妹领了回去。我正想转身,马云翎走上前叫住我,“姑娘可得闲?”
我一嗔,“碧桃姐今晚替我,马公子有要紧的事儿?”马云翎“哦”了声,并不看我,只是轻挠着头道:“方才和几位先生道完别,路过银锭桥看见有无锡小笼包卖,就带了两笼回来,是云翎家乡的特产,不知道姑娘爱不爱吃……刚蒸出笼的,等过了夜就黏皮了。”我看了他会儿,抿嘴笑了笑,“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马公子。”马云翎笑着点头,朝我拱手作揖道:“云翎谢真真姑娘赏光。”
马云翎领我到厨房,灶台上正忙得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下了好几大锅,厨子们还在不停地擀皮剁肉拌馅儿。马云翎揭开角落里蒸笼的盖子,把里头的纸包拎了出来。我挑起帘子走到里屋,打开碗橱拿了个大碗到方桌上,马云翎拿剪子把纸包上的线剪开展开酥油纸,用筷子夹了个递给我,“姑娘小心汤汁烫口。”我接过筷子轻咬了一口,皮儿又薄又软,浓香的汤汁顺着小口溢出来,我赶紧用手凑着下巴不让汤汁滴到衣裳上。
马云翎拿帕子给我,“味道可好?”
我点了点头,“嗯,好吃极了,我打小就爱吃甜,过去吃过你们那儿的糯米糖莲藕和梅花糕,又黏又糯,我总忘不了那个味道。”马云翎笑着道:“姑娘倒是很合江南人的口味,苏锡菜系的特色就是偏甜,甜而不腻。姑娘日后若来无锡做客,云翎让家母蒸最地道的无锡小笼给姑娘品尝,比这味道还要好上百倍……”
“姑娘在想什么?”
我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娘真好。我过去不懂,可看着少奶奶瞧小格格的眼神我就在想我娘抱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马云翎欲言又止,静默了半晌,愧疚地道:“是云翎不该,惹起姑娘的伤心事。”我强扯起嘴角,“大过年的,不提这事儿了。马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马云翎干脆地点头,“姑娘客气了,你但说无妨。”我道:“那日给荪友先生添置些笔墨正巧路过馆阁,见你教博敦少爷弹琴我就偷听了会儿,听见你边弹边唱。”马云翎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枫桥夜泊’的词,用吴语唱的,一定是云翎五音不全吓着姑娘了。”
我抿嘴而笑,“这话当着公子的面儿我可不敢说,你唱得比他要入调些……”我稍许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眼眸,“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马云翎微张了张嘴,“云翎失礼,只是姑娘方才率性的样子让云翎想起一个故人。”我微嗔,轻“哦?”了声,马云翎道:“是云翎的同门师妹,可惜已经亡故了。”马云翎黯然神伤,沉吟半晌才敛起伤感,“姑娘是想学曲子?”我笑着“嗯”了声,“子清哥再有几天就要过生辰了,我总说要弹琴给他拜寿,都欠了好些年了,他没事儿总拿这茬笑话我,我这回一定要封了他的口。”
马云翎“哦”了声,“不知姑娘想学哪首?”
我思忖了会儿,“不能悲悲戚戚的,像‘湘妃怨’‘长门怨’什么的都不行,子清哥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东西。我想学‘梅花三弄’。”马云翎道:“潇湘二妃的断肠之音如何成了婆婆妈妈的东西?曹侍卫怕是在宫里见多了妃嫔的辛酸,日复一日已然对此麻木不仁了。”我道:“子清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是个极心善的人。”马云翎道:“‘梅花三弄’这曲子太难,一时间不容易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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