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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元思先是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然后展开手中的卷册,回答白道宁的问题:“回太子爷,其实黄拯一共三次自称看到了龙,其中只有后两次有其他目击证人:他第一次看到龙时,是在早上洗漱时,身边只有婢女书花。书花当时就声称没有看到龙,在我们审讯时,书花也说,她当时确实没有看到龙。”
白道宁点点头:“那后两次呢?”
路元思谨慎回复:“第二次黄拯是从井水中看到了龙,他当时身边只有管家衡温书。衡温书当时就声称他也看到了龙,随后黄拯给他赏赐了大量金银财宝,还把婢女溶溶赏给了衡温书。但是我们现在无法提审这个衡温书:因为他现在不在泸建县,甚至不在夕露省。他去了良虎省。据黄家现在的管家简天骄说,衡温书自称是去投奔他舅舅了,据说这位舅舅姓吉,做生意达了。他没有带走那位叫溶溶的婢女,那位婢女并未参与黄拯三次看见龙的情况,但是她说,衡温书经常跟她吹嘘自己是有眼力见儿的人,是因此才能受到黄老爷的赏赐、才能得到她,所以我们据此怀疑,衡温书自称自己也看到了龙,可能只是纯属出于对黄拯的奉承,他可能也没看见那条龙。”
白道宁转头问柳俊茂:“我们现在方便去良虎省询问能否提审此人吗?”
柳俊茂拧起眉毛,思考了半天:“良虎省单论距离,倒是不远,毗邻夕露省。但现在良虎省还在飞剑王治下,不知道飞剑王能否接受我们质询……”
坐得稍远一些的嘉虞县令郁阳州看起来很有几分鄙视柳俊茂的业务水平,插嘴进来:“柳县令想什么……咳,柳县令可能没考虑到,我们判黄拯一案本来就是故意在压低黄拯的罪名,这个证人现在不在我们手里,甚至还在飞剑王治下的省份,那我们最好就别管这个人了,以免多生事端,影响薛大人的最终判决!”
薛佑歌一直没有说话,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白道宁观察了一圈大家的反应,明白这位衡温书恐怕现在是不方便去找到本人了,便跳过这个人的情况:“第二次的见证人现在找不到,但我们猜测他也没有真的看到龙。那么第三次呢?我记得第三次是有很多证人都声称也见到了龙的。”
路元思大幅度地点点头:“是!”他一边翻着手上的卷册,一边说,“他第三次是在开窑后,与下人们一起赏一件大瓷花瓶时,声称在瓷瓶上看到了龙影。那樽花瓶,还有那一期烧窑的相关记录我们已经查了,似乎没什么异常。不知太子殿下是否知道,这是泸建县的民窑,是卢家建的。卢家在泸建县建过很多瓷窑,后来大多数都卖给其他人家了,但是工人还是卢家原来的那些工人。主要是黄家、米家和官家买的。”
卢向笛神色镇定不变,卢凯复倒是看起来很惊讶,可能没想到这件事还能牵扯到他们家身上,下意识左右看了几眼,看到他父亲神色镇定之后,他也跟吃了什么定心药似的,神色镇定起来:“是的,报太子殿下,我们卢家以前就是做瓷器生意出身的。但是夕露省虽是我大陶最大的瓷石矿出产地,却并非最适宜烧瓷之地,最适合烧瓷的气候还是在恭郁省鄄府,所以我们家现在烧瓷主要都在恭郁省办了。我们家几代经商经农,勤勤恳恳,此事定然与我们家无关!”
白道宁点了下头,路元思看到以后,就继续说:“当时黄家有多位下人都在旁边一起看着,在黄拯说自己看到龙之后,很多下人都跟着说自己也看到了龙。但是我们审讯了当时的所有下人,他们都说自己当年其实没有看到龙,只是因为前有衡温书做例子,所以也都说自己看到了龙。甚至有一位小厮高驰自称自己所处的位置根本都看不到瓷瓶,但也跟着说自己看到了龙。这群人都受到了黄拯赏赐,有位婢女子悦说她当时坚称自己没看到龙,还被黄拯拉下去打了板子。还有婢女秀芳、清雅、佳月说,她们在私底下互相问过,她们都没有看到龙,她们还嘲笑过黄拯是‘吃药吃昏了脑袋’,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龙,还非要下人们承认,给下人们一大笔钱。”
白道宁感觉这个故事听起来可以很单纯也可以很复杂:如果黄拯是个蓄意的阴谋家,那就可以很复杂;如果他就是真的嗑药嗑多了,那这个故事也能很单纯。他就抓住“吃药”这一点问了下去:“黄拯‘吃药’,这说的是晴元散么?他三次见龙之前是否都是吃了药?”
路元思再次翻翻卷册:“太子殿下明鉴!我们也怀疑过黄拯自以为看到龙,是因为他吃多了晴元散。但是据黄拯的历任贴身婢女所说,黄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服用晴元散,据他现在的贴身婢女秀芳所说,黄拯现在几乎每天都服用二两以上的晴元散。因此,在他三次看见龙之前,他肯定都已经吃过了晴元散。但是,据我们以往的审讯记录,晴元散一开始基本只要两分就能出现致幻的效果,随着服用时间变长,会渐渐需要更大的计量才能持续致幻。我们现在无法判断黄拯是否在时刻保持吃完晴元散后的迷幻、不清醒的状态。”
白道宁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不确定黄拯声称自己看到龙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清醒的?”
路元思连忙说:“是的。”
白道宁问:“黄家的晴元散是哪里来的?这种致幻药物在泸建县是否是易得的?”
这句问话一下,底下的唐永望和郁阳州显然都有所意动,郁阳州的身体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很关心这个问题。路元思也下意识看了唐永望一眼,又立刻把目光聚焦回来,小心翼翼回答:“大陶律法是禁止买卖晴元散的。泸建县这里,平日里是只有海派和明派能合法在仪式上服用少量晴元散。据说晴元散的制作方法是这一系几个教派共享的独门秘诀,所以应该只有海派和明派能流出药物。黄拯本人就是虔诚的海派信徒,我想药物就是出于此处——哦,除了这两派,还有涞派。涞派不是正规教派,但是他们也有晴元散。”
唐永望听他说完,立刻补充跟上:“晴元散是海、明、涞、具、演等,信仰世上只有唯一真神、相信末日审判和神祇救世理念、遵从大陶太祖神圣教诲的几个派别共享的秘诀,我们海派从未外传制作机密,但是其余几派,我不敢保证。我知道我手下颇有几位贪图钱财的教徒向黄拯非法出售过晴元散,但据我所知,其总量绝没有如此之大。”
他摩挲了一会手上的经书,又叹息一声:“当年黄老太爷与黄大老爷先后为大陶壮烈战死,我以为,黄拯当时还年轻,他心中有些想不开,有些想要借药物排解愁绪之情,是正常的想法。所以我就姑且纵容了这一行为。这一纵容,就是二十年。不想他居然在私下还通过其他渠道买入如此大量的药物,最后终于酿成了僭越、谋反的大罪!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已百年身,冤孽啊!冤孽!”
卢向笛看起来有点听不下去了,插了句嘴进来:“我想,海派之所以纵容黄拯,不止因为黄拯能借此排解愁绪,还因为黄拯给的钱真的太多了吧?”
唐永望硬是假装没听见。
路元思听他们吵完,才敢继续上报:“但是现在还活着的这些黄家下人中,没有直接参与买入晴元散的人。据几位侍女和小厮所说,他们确实曾见过黄拯储藏晴元散药物的房间与箱柜,在一种特殊客人上门出具特殊的名帖之后,这些客人能被直接邀入黄拯密室,只有一位与黄拯特别亲密的下人才能跟进去。据几位下人说,在这种特殊客人离开之后,装晴元散的柜子里就会多几个罐子。”
他又翻了几页:“这两年来,这位特别亲密的下人都是黄拯的妾卫氏。喔,也就是参与谋刺太子殿下的那个卫胤雅。在此之前的就是衡温书,也就是我适才所说已经去了良虎省的黄家前管家。”
白道宁慢慢琢磨这个时间线和人物关系。
卫胤雅既然事涉与白咏志相关的刺杀太子事件,难道这条线早在两年前便已埋下?白咏志又向黄拯声称,皇帝新找的这个太子是名将蓟经武所生,这个太子是十八年前出生的遗腹子,蓟经武则新死于一年前。黄拯的父亲死于二十年前,大哥死于十年前,黄拯因为他们的死亡而迁怒于担任元帅要职的蓟经武,因此仇恨这个新太子。
——卫胤雅这一条线,难道白咏志在两年前就准备好刺杀这个未来会出现的遗腹子?
不,白道宁转念一想,这不可能,他之所以来泸建县,都完全是出于一系列巧合:“皇帝突然跳过板上钉钉的合法亲儿子,要在江南找一个十八年前的遗腹子来当太子;一开始选出的太子白有德死后,苏誉之还不甘心,又临时抓了一个新太子;薛佑歌则在遇见太子后临时捞了他来帮忙给自己吞并豪强土地而增加权威性,顺便解决刺杀问题,并最终使他同意与黄拯见面,这样才能给黄拯机会刺杀。这一条巧合链上的意外太多,与其说是为他准备好了刺杀的场合,不如说,可能性更大的,是黄拯准备了一个刺杀的场合,从盖房子,到刺杀者,包括六年前就出现的卫胤雅。
而他正好撞到了这个场合里。白咏志想让他死,天经地义,毕竟没了太子以后,这位皇弟就能离皇位更进一步;黄拯也想让他死,这也天经地义,毕竟黄拯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蓟经武的亲生儿子(虽然白道宁还是觉得这不可能,皇帝拉外臣的亲生儿子来当太子,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绿帽啊?),蓟经武已经死了,仇人不能杀,转而想杀仇人之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心态。”
那么,白道宁心想,黄拯用这些预言、僭越、晴元散、房子、卫胤雅、白咏志、宗教信仰来编织而成的陷阱里,本来准备的刺杀对象是谁?谁会撞进这个网里,像飞虫会撞进蛛网?
会是去年刚死的蓟经武本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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