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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益西对老铁匠活祭一事的讲述,五世达赖良久不语,一直打坐到第三日凌晨,饮过一碗红糖酥油茶后命益西去请来宫中画师。
五世达赖让画师根据自己的构思画一幅护法神像,几经修改满意后画在一张一米见方的唐卡上,又命僧众将宫门外场地清理平整。准备妥当后,传谕三大寺和其他主要寺庙活佛、池巴到时参加护摩大法会。
“益西呀,老人家信奉菩萨自行火祭,若无护摩法力加持,只怕余业难尽,反倒有负老人一生心愿,这个法会要办得隆重些才好。”
“是,佛爷。我这就去认真准备。”
法会这天一大早,低沉的法号声像风一样掠过城内每一条街道,哲蚌和色拉各一千僧人列队进入会场两侧,只见中间用粗细相当的刮削过的柏木棒搭起一座架子,一人多高,顶上平放一木板,板上放着明珠乞讨用的木碗和一只黑的未烧化的山羊角,架子四面各垂下一块白布,上面画着佛塔、写着护摩经咒。宫中喇嘛以木架为中心,向场地四角各列一队,每人手中持一面招魂旗,五颜六色。五世达赖走出宫门,身披法衣,头戴格鲁法冠,在法座上跏趺而坐,一面法幢撑在身后。
总管宣布法会开始,经声和号声回荡在场子上空,围观者越聚越多。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法会是为今年正月那个在大昭寺敢和格西辩论的老铁匠做的。
随着五世达赖打出一个手势,号声、经声停止,二千多僧人开始默念招魂咒语,只见一个个嘴唇上下翻飞,越念越快,场中十字队列顺时针旋转,越转越快,羊皮鼓骤然响起,急雨一般,五世达赖一边默诵一边打出相应手印。随着太阳在东山一露头,唢呐声起,全场静止,表示灵魂已被招回到木碗和羊角中。
最后一项仪式毕,火祭开始。场内人员退出,在唪经声和法器声中,五世达赖合十转木架一周退回法座,四名僧人各持一炬,绕架三周,分别立于四面,法号一响同时点燃,只见五世达赖熟练快地变换着火院、金刚、降魔、净三耶、虚空网等手印,并以心火助祭,另有八人戴面具跳金刚舞助祭。
随着架塌火熄,仪式完毕。益西将众僧召集向前,群众也跟着向前,佛爷额头汗滴晶亮,微喘,开示道:“铁匠明珠,素敬佛祖,广行善举,经护摩火祭,灭除余业,其清净之魂已入三善道矣。念其虔心无畏,封其为铁匠守护神——唐青嘎瓦。”
一摆手,益西捧出唐卡神像,展开,但见:面孔深蓝,三目怒睁,巨口獠牙,长纷乱,戴金边帽,上有骷髅,一手持神器金刚橛,一手抓着打铁鼓风的羊皮囊,下跨黑毛大山羊,四蹄踏云,昂奋进,周围翻卷着蒸腾的烈焰,状极凶猛。
后来五世达赖又命人在宫外工匠坊附近建一庙,内塑唐青神像。五世达赖尊其为护法,每年正月去庙内上香顶礼。后来,唐青神也逐渐成为这一带村庄的守护神。
十几年前,曲珍在乌坚岭寺送走了她的师父却央,却央临终前讲的那个故事中说到了一个叫明珠的小铁匠——自行火祭的老铁匠正是当年那个明珠。他生前的故事是曲珍一点点串联起来的。
离开藏南,一晃几十年,明珠老了,浑身的皮肉早就失去了光泽和弹性,仿佛一层灰旧的毡片贴在骨架子上,深深的驼背,杂乱的须,块块的疤痕,使他看起来象个老怪物,唯有拜神佛时,那混浊的眼睛里会忽然燃起两朵火苗。他一分一分的攒着,冬闲时磕着百里长头到桑耶寺,将一年的全部收入奉献给赞玛热大神,年年如此。
有一次,他布施后犹豫再三,请求管事喇嘛让他亲去大神像前一拜。“贱民进庙,这可是犯大忌呀。”管事喇嘛很为难,后转念一想,老铁匠这般恳求,拒之不忍,再者大神殿不在正院里,不致会冲撞别的神佛。他便悄悄告诉明珠:“等天黑了再来,进寺门右拐,直行到头即是。”
过道里黑乎乎的,3o米开外有一盏孤灯闪烁。走过去不恭,磕过去时间来不及,明珠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连神像都来不及看清就咚咚磕起来。这护法所在之处可以说是一座小殿,也可以说是一座大神龛,按比例塑像约为真人的二分之一。不一会儿,明珠抬起头,额前渗着血,剧烈的企盼扭曲了面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大神啊,我是明珠,管事喇嘛说我每年磕长头送来布施,他都会在您面前提到,还记得吧?大神啊,您慈悲吧,明珠想用加倍的敬佛行善来洗净前世的罪业,我等不及来世呀,要不大神您告诉我还差多少,我不睡觉,我要赶时间呀。”这时,门口传来低低的呼叫声,要他赶紧离去。向后扭身前,他先是定睛看了大神一眼,那装束就像藏戏中的领兵元帅,留着小胡子,威风,但还算面善。
能亲拜赞玛热大神,给明珠极其疲惫的身躯注入了新力,他几乎不睡觉了,整宿跪坐在小神龛前。他相信这将加快洗净的度,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大神给他一个清洁之身,他就去找却央,告诉她,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今世嫌短,来生再续。只有想起却央时,他的心是温热的,而多年的境遇不堪回。给寺院铸香炉从不收钱,给农户打铁器从不讲价,大面上似乎人缘还不错,但寺院从不让他抬香炉进门,无论寒暑,农户从无人请他进院歇息一下,他从那些人的笑容后边分明觉到一股歧视甚至厌恶的寒气、毒气。但他忍了,全忍了。
又过了几年,明珠已是7o岁了,他早已干不动活儿,做了乞丐。大神还是没有慈悲话,希望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放弃,说不定前世就是未能坚持到最后,这一世才需要如此艰难加倍的偿还,再半途而废,后世就休想翻身了。”后来,突然遇到的一件事情,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终于“脱贱”了。
一次,他从管事喇嘛那里得知,赞玛热要降神,这可是数载难遇的机会。管事允诺,只要给大神献上丰厚布施,他会在求大神答复的问题中加进明珠的请求,只要大神了话,明珠的问题就解决了。明珠咬咬牙把爷爷留下的屋子卖了,从此一无所有。降神前几天,明珠在寺前席地而住,磕头念经,求神佛大慈悲。
寺庙的护法神“说话”,当然要通过代言人,代言人一般称为巫师。赞玛热的代言人系全藏四大巫师之一,除各路法王、各派教非一般人所能请动,据说其神喻灵验,且无人敢不遵从。“这次能搭上便车真是老天开眼了,老天可怜我明珠啊。”明珠除了激动就是欣慰。
降神有一套繁复的仪式,各寺不尽一样,大致有以下步骤:
1、巫师被告知何人请求何事;
2、作必要准备,巫师要穿戴特制衣帽靴子上法坛;
3、神附体(这时,巫师会做出扭动、翻滚、嚎叫等动作。大神的喻旨正是通过巫师的表情、声、肢体动作和对法器的摆弄等行为来表达);
4、巫师的随从对巫师的行为所表现出的大神的谕旨作出解释说明(一般人难以直接领会巫师的意思,所以往往要通过随从来解释说明)。
明珠没有资格进入寺内观看,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等候。里边锣鼓停了好半天,管事喇嘛才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摇了摇头。明珠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又赶紧爬起来问:“大喇嘛,大神怎么说?”
“今天是错东大庄园的奔巴老爷请神,问刚娶的四太太几月怀胎能得男孩,我悄悄把你的请求写了个条子递给带班的随员,请求一并问问。法事一完我就去打探,带班的说大神没有回答你的请求。”
“没有回答,那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明珠急了。
“你别急,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一片敬佛的诚心,我也是这么问的,大神没有回答是什么意思?带班的说,没有回答就是时候还不到。”
“什么时候才到?我都七十四了啊!你没直接问问大神?”
管事喇嘛用鼻孔出了股气,说道:“明珠,你也知道,大法师只管降神,由带班的替他传达神喻。我不过一个看大门的僧人,替你递条子,要是让活佛和奔巴老爷知道了是要受罚的。回去吧。”
可是,回哪儿啊?家也没有了。
晚秋的哲古错美得让人晕眩。湖长5o多里,宽2o多里,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湖周是一圈茂密的白杨,满目的金黄使人觉得轻飘飘。湖水共蓝天一色,就像是金碗中的琼汁玉液。
这几天正是哲古转湖节,山坡上排列着一溜溜帐篷,转湖者中有各色人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一手拄棍、一手转着一个破旧的经筒,挂在身上的布条在阵阵秋风中飘拂,快挂不住脚的鞋,稀疏的白,僵化一般的脸庞,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地张着的嘴,不断地流着口水。这老人正是明珠。那天傍晚离开寺庙后,浑浑噩噩、漫无目的他随着朝圣的人流来到了哲古错,白天跟着转,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一躺,饿了伸出怀里的破碗,会有人将糌粑团扔给他。
大概是第四天吧,傍晚时分,转湖的人都开始野炊了,明珠浑然不觉地继续走着,前边不远处几个小孩的哭叫一下惊醒了他。他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玩耍时不慎滑入水中,已经被灌了好几口,快沉下去了。明珠稍微迟疑了一下,脱光衣服就跳下水了,好在边上水不深,他拉住孩子往岸上扯,又有人过来帮忙,终于把孩子拉上了岸,最后也把他扯了上来。被已经有些冷的湖水一浸,明珠浑身乱抖,那一层皮儿被一根根骨头戳得此起彼伏,快包不住了。
这时,跑过来一位年轻的贵妇,穿一领古铜色缎面羔皮长袍,来不及梳理的头散披身后,她见孩子无碍,赶紧过来向老人弯腰行礼致意,那是一张姣好精致的面孔,流露着诚挚的感谢。她吩咐仆从快取一些银钱和衣物过来。明珠一面说不用,一面穿上原来的破衣服。妇人让另一仆从先背上孩子回帐篷,自己不经意地一扭头,却看见了老铁匠腰间系着的那条几乎只剩下一条带子的“围裙”,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呸呸”两口,跺了跺脚(躲避晦气的意思),又叫喊着让那个仆从回去后赶快脱掉孩子的衣服,给孩子净水洗身。不等那个回去拿钱的仆从返回,她就随手取出两小块碎银扔给老人,逃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几个拉老人上岸的人,惊呆了半天,随即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一个个也是又“呸呸”又跺脚,还不住甩手,恨不得把手剁了似的。马上,这些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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