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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很受不了这年月的军队,全没有统一服装,颜色各异,形制各异,还有很多衣服不合身的,瞧上去就那么的散漫……
因为原本征兵制度下,泰半士卒都要自备铠甲、兵器,就不可能统一喽。即便进入募兵甚至于世兵时代,多数战兵都是长征健儿,衣食用具全由官家负责,官家也顶多下制式兵器、铠甲罢了,至于服装,只绢帛、布匹,让士卒自己去找人缝制。
且即便刀矛、铠甲、弓弩号称制式,终究来自于不同的作坊,甚至于还有外购的,也很难真的一模一样。
当然啦,谁都知道统一装具的好处,这若是一支部队排列出来,齐刷刷都一样的服色、铠甲、兵器,必定士气大振啊,敌方见了,反会惊骇恐惧。由此不少节镇都将牙兵统一服色、装具,麾下将领若有闲钱的,也乐意同样编组一两支亲兵锐卒出来。
但李汲想要统一全镇将兵的服色,却办不到……主要是这年月生产力比较低下,为数万士卒量体裁衣,委实是个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再者说了,库房里也找不出颜色、形质基本一样的不同批次的布料来啊。
直等到荆绛卫护着焦希望来到凉州,李汲见他还依照从前的惯例,在幞头外扎一块红帕,方才恍然——统一不了衣服,咱可以先统一了头服啊,这瞧上去也很整齐美观,多少有助于士气的提升不是?
想当年李汲在定安行在,初见老荆时,那家伙便是头扎红帕的,还对李汲说,此乃自家出身的关西神策军的习俗是也,为的就是提振士气,威吓敌胆。直到如今,神策入卫,改编又扩编,这个习惯始终不改,神策军中尉窦文场干脆上奏天子李豫,说不如北衙六军都扎红帕吧,且禁止外镇兵马仿效,以彰显禁军之威。
李豫自然准奏。
这年月的士卒,并非全都能趁得起头盔的,即便接受了那么多商贾资供的李汲,倘若人各一盔,他都有可能破产。一般情况下,一支军队中无论步骑,最多两成是重装,余皆轻装,则轻装步兵的常见装备是:
扎幞头,穿窄袖短衣、长裤,一领皮制身甲,遮护前胸后背,于两肋下以绳索缠结,足登麻鞋。
而若重装步兵,不但戴头盔,且身甲还连披膊,甚至于可能有甲裙,足下也多半不是麻鞋,而是皮靴。
但即便重装步骑兵,行军时也不必要整天顶着头盔,既沉重,又妨碍视线,且头盔下面,总还是要衬幞头的。
于是李汲打算统一头服,只可惜红色不能用了,那该用什么颜色哪?绿头巾自然不考虑——虽说这年月还没有绿帽子指代王八一说。思来想去,最简单的,咱用黑色吧。
想他在鄯州之时,曾于老鸦峡听得传说,当年哥舒翰镇守陇右,所部全都黑盔、黑甲,骑着黑马,打着黑骑,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遂被蕃贼畏称为“老鸦兵”——估计只是哥舒翰的亲卫牙兵吧,不可能全军如此。由此李汲觉得黑为杀阵之色,颇为可用。
更关键这年月的印染技术比较落后,很多颜色既难染得,成本又高——只要看高官显宦们着什么服色,就知道什么颜色的织品价贵了,第一是亮黄,其次是紫,然后是大红;高宗朝因为皇太子着黄,因而禁止平民着黄,但其实皇太子的黄袍吧,也是赭黄色,近乎土了吧唧的土黄色,还真染不了后世的明黄。
但黑色印染技术却颇成熟,由此平民穿着,基本上是黑白两色。李汲下令染几万条黑帕,统一给兵卒裹头,这件事情还是比较容易办到的,部下也不至于谏阻,说太尉您太注重门面,过于糜费了。
由此莽热率三千精骑冲阵,才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极其齐整,且颇为骇人。
此番蕃骑来袭,颇出李汲意料之外。他倒是考虑过,韦皋也曾提醒过,蕃贼或行诱我深入之计,将在福禄与酒泉之间动袭扰,妄图劫我粮运,因而李汲特命韦皋护守落后的辆车,且暗伏重兵,希望能将来袭的蕃军一网成擒。
但却没想到蕃军会从中道来袭,并且所部数千精骑,装具极为精良,为平生所罕见——原本也就马重英的亲卫能够这般武装到牙齿吧?李汲行军已经很谨慎了,且遣游奕骑兵和依附胡骑在两翼遮护,但没想到竟有三千重骑杀来,小股唐骑几乎是一触即溃。
好在李汲事先还将多支重骑兵混编于步军阵列之间,以防不测,因而眼见数千蕃骑冲来,当面步军变阵不及,附近数百重骑便戴盔系缨,挺矛杀将出来相迎。莽热高呼闯阵,所到处有如波开浪裂一般——终究唐骑数量既寡,又是仓促迎战,即便拼死卫护步军,死伤惨重,却也不能稍遏蕃军前突之势。
转瞬之间,蕃骑便即杀入步阵,正面上千唐兵一触即溃,两向奔散,稍远处的唐兵也急忙朝敌所来的反方向收缩,将领跃马军中,连声叱喝,希望能够尽快变化为对敌阵型。道路本便不宽,行军时不过四五人一列而已,毫无纵深,蕃骑瞬间便斩杀百余人,直穿过去,然后拨转马头,稍稍偏向西方,又再驰杀回来。
莽热原本的计划,是一旦蹴破唐阵,便沿着道路向福禄方向杀去。一般情况下,粮草物资都在阵列的偏后方,他希望能够趁着唐军变阵未成,一口气直杀到粮车之前,寻机一火焚之——则在粮草不继的前提下,李汲你还敢深入肃州吗?即便深入,又能坚持多久?
然而唐军的集结、变阵度却出乎他的预料之外,远远一望,不见粮车,但视野尽处的唐军因为心理压力并不严重,或许再加上将领指挥有方,已然将将要结成防守方阵了。相信即便此前的唐军尽皆崩溃,不能稍阻蕃骑的脚步,等自己杀到那里的时候,其阵亦成。
精锐重骑冲杀并无堑壕、土垒协护的步阵,其实胜算也并不算小,但终究己军一路杀去,马力必疲,则若不能在短时间内蹴破唐阵,被敌方四面兜抄上来,形势有可能逆转。不管怎么说,唐人也有三万大军啊——指其本部战兵,若加上运粮的辅兵,以及依附胡骑,那就更多了,而己方却只有三千骑而已。
三千骑若能一击便中要害,挫败十倍敌军本非天方夜谭,但看唐军之状,训练有素,遇袭不乱——至于当面接锋的几支部队崩溃,那很正常啊——恐怕很难再扩大战果。而且莽热眼角一瞥,只见6续有精锐唐骑从东西两个方向疾驰而来,但却不再络绎上前,给蕃骑以逐一击溃的机会,而是保持一定距离,开始集结……
莽热眼珠一转,已有定计,当下指挥蕃骑朝来处冲杀过去,直至一里之遥,然后缓缰逡巡。
相信有这么一支强力骑兵觊觎在侧,唐人再不敢大胆行军,而必结阵以待。然而骑兵来去如风,凭你步阵如何坚强,若不主动往攻,步军却也赶逐不上。则数万唐军布散在平野之中,行不敢行,战又不得战,必致进退失据,士气大挫。
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集结骑军向前,以期击败或起码逐退蕃骑。莽热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如同尚悉摩最初所设计的,诱出唐骑来,给予重创。
根据此前的探报,唐军战马在八千左右,其中大半都是轻骑,真能与自家蕃骑正面对冲的重骑,撑死也到不了四千人啊。则以三千对四千,趁着士卒战意正旺的机会,大有一战奏功的可能。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功夫,唐军重骑集结完毕,主动冲杀过来了。
且说李汲位于军阵中部,其实距离遭敌突袭之处不远,引颈眺望,自军奔溃之状尽收眼底。李汲既惊且怒,便唤陈利贞来,命他率骁骑军去战蕃骑。
李汲编组了四营的骁骑军,遴选关西良骥和军中骁勇之士,皆着铁盔铁铠,执大弓长矛,作为平原决胜的杀手锏,且自然交给了善将骑兵的平卢旧将陈利贞。当下眼见蕃军装具颇为精良,前线亦报其势勇不可当,李汲自忖别军难以争胜,便命陈利贞将骁骑军集结起来,杀过去逐敌。
陈利贞领命,才待离去,忽一将从李汲身后策马而出,叉手道:“请太尉允末将与陈将军同往,必擒蕃将,献于戏下!”
李、陈二人同时转头,定睛一瞧,原来是——南霁云。
南霁云到凉州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奉李汲之命每日巡查各营,教授战技,却并没有实拨兵马给他统领。关键是这位老兄名位太尊了,李汲又不能虚副使之位以奉,那给他多少兵合适啊?三两个营头的,那你是寒碜人;营数更多,甚至于新编一军,又恐旧将不服——不是不服南霁云的声威、本领,而是不服你都着紫腰金,位列三品了,干嘛还要来跟我等后辈争功哪?
再加上南霁云是私自出京来投的,李汲也怕命以幕下实职,朝廷面上须不好看——大战在即,可别惹得朝中某些人不高兴,再暗中掣肘,反为不美。由此南霁云的地位很然,若在春秋战国之时,有个常见的名词可以形容他,那就是——客卿。
其实如今的使职也跟过去的客卿有些类似,地位尊崇,但理论上并无实职,而只有临时差遣,事毕则去——当然啦,逐渐的这事总也不毕,使臣甚至有可能一口气做到死。
南霁云倒是也不争。他若想实权在握,亲领重兵,又何必到河西来哪?相信有主动请辞横海军都防御经略使的行为,可为各镇使臣做一榜样,李豫正欲奖掖之际,便请一镇节度使也是有机会的。南八只是感叹髀肉复生,打算找个上阵厮杀的机会罢了。
所以他不求名,不求利,自来凉州,李汲让做啥就做啥,诸事不争。但等此番遭遇蕃骑来袭,且甚精锐,这位老兄自难免手痒,当即策马前出,向李汲请求:让我跟着陈利贞一起前去杀贼吧。
陈利贞闻言,眉头不由得稍稍一拧。南霁云会意,当即笑道:“小陈你无须挂虑,你是军主,我随同前去,必听你的指令,绝不自行其事也。”
他自然明白,陈利贞为啥不乐意带自己,因为自己名位比对方高太多啦,万一对临阵指挥有所不满,指手画脚,你说士兵们听谁的?即便士兵仍奉军主之命,不把这个空降过来的三品大员放在眼中,陈利贞本人胆敢疾言呵斥吗?
然而李汲却一摆手:“陈将军自去便了。”随即安慰南霁云:“我别有重任,要劳烦南兄……”
陈利贞长出一口气,急忙叉手致意,随即打马扬鞭,匆匆驰去——他怕李汲改主意——不多时便与部下会合。此时集结起来的尚不足一千五百骑,他却毫无畏惧,一声令下,便即整军前出。
那边莽热远远望见唐家重骑离开阵列,不禁大喜,急命士卒稍稍后却,随即换上精力充沛的备马——他可是一人双马而来——必须尽可能地拉开唐骑与其步阵的距离,以防激战中步阵开过来协助。
唐骑便步而前,很快,双方就相距不到两箭之地了,各自主将几乎同时高扬起骑矛来,指挥部下逐渐加快度,正面对冲。
莽热定睛观看,唐骑装具颇为精良,这要是在从前,自己见了这么一支精锐骑兵,肯定要绕着走啊,但如今麾下装备、器械之精良,并不在唐人之下,且数量还倍之,机会大好,又岂能避而不战?
——其实这些装具么,也多数都是唐人所造,是在前些年攻打河西时缴获的,一向深藏瓜州大军镇府库之中,轻易不用。如今尚悉摩悉数取出,以供莽热,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莽热对自己的临阵指挥之能颇具信心,相信不至于犯什么大错,则除非对面是奇诡多变、百世不出的天纵英才,否则这仗没道理落败啊。只须谨慎,不要被唐骑绊住了脚步,陷入难以脱身的混战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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