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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总会有离别

返程路上林繁一直没理解“病了”的具体释义，直到推开病房门，看到了阿姨。她双眼有些呆滞地看着来人，脸不合常理地浮肿着。林繁坐在她旁边拉她的手：“阿姨，我是林繁，好久没去你家玩儿啦，你有没有想我啊？”

没想到她似乎根本认不出林繁，脸皱起来，像是要哭，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乔叔。乔叔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没事没事，认不出来就算了……”

林繁错愕不已地走到病房外，发现乔程立在楼道尽头的窗户边。林繁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楼道里空无他物，只有夕阳余晖从窗口落进来，映得全世界都是晃眼的橘黄，唯有乔程是一个黑色的剪影。林繁走到他跟前，和他并肩立着，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后来是乔程先开口了：

“医生说我妈的病——不好治，或者说是治不好。让我们去北京的医院。其实去了也没什么用，顶多是让她多活几年。”

“阿姨的病是……？”

“我说了你也记不住，病的名字太长了。”他耸耸肩，“反正就是……很可怕的病。”

“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之前不重，老乔一直没告诉我，说是怕我担心。”乔程苦笑了一下，“我真是不明白，反正我早晚都得知道，瞒我这两年有什么意义？”

林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乔程转头看她，眼眶通红：“姐，我

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是认识16年以来，乔程第一次喊林繁“姐”。她有一种感觉：他在向我示弱，在向我求救。准确的说，他想抓住这个心智并不比他成熟，阅历并不比他丰富，只是虚有一个“姐姐”名号的人，让她帮助自己在这无垠的黑暗面前多看见一点光。

林繁无助地想，可我又能帮你什么呢，乔程。

从那之后，乔程的人生像是被踩了一脚急刹车，还被打碎了玻璃的车一样，急转直下，七零八碎。他通宵通宵失眠，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无奈，乔叔帮他办了走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小间屋子给他住。准备了一阵，乔程去参加北大的自主招生，没能通过，他不甘心，便又复读。第二年参加高考，分数过了一本线四十分，只可惜，这比起他曾经的成绩来说，还是差得太多了。

那个夏天林繁去他的出租屋找他，坐在地板上看日落。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家里的事，林繁沉默地听。

“我和老乔带我妈去看病，医院陪床的床位满了，我也不想回家，就沿着路没有目的地一直走，从东单，绕过协和医院，穿过一片胡同到王府井大街，再沿着东长安街回东单。这条路我慢慢腾腾走了五遍，一直走到天亮。

“我妈她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前天我给她送饭，老乔指着我说‘你看谁来了？’她看着我说了个名字，我假装高兴地夸她

‘这不是能认识我嘛，真棒’。其实她说的那个名字根本不是我。

“和小雅我俩又吵架了。她说想安生几天……可能是我跟她抱怨太多了。她说她对我的事情无能为力，而我只能带给她负能量。可我没有希望她能帮我什么啊……我只是太需要她了，她为什么不明白这个？……”

林繁没有搭腔，心里不合时宜地计算着自己还能不能赶上半小时后的补习班。

她也试图与乔程分享自己的生活，像以前一样，讲讲最近新交的朋友，看的书和电影，买的新衣服。但显然他无心听这些。他正在经历人生中最难的一章，而且谁也没法帮他翻过这一页。

在林繁高考前几天，她和乔程爆发了认识十八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高考的压力使林繁的精神敏感又脆弱，她就像只炮仗一样，任何一点儿小事都会成为引爆她情绪的导线。于是在乔程又一次跟林繁抱怨他和小雅的事情时，她忍无可忍地说：“能不能别跟我说这些了？我就20分钟的晚饭时间，我不想听你这些破事。”

“……”

林繁索性不管不顾地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乔程，说实话，我觉得小雅什么错儿都没有。对，你妈病了，你高考失败了念了个不怎么样的大学，你失落，你难受，你需要倾诉，可你像个祥林嫂一样每天重复那几句话有什么用？你这样阿姨就能好起来？你这样小雅就

能不跟你吵架？乔程，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像现在——我他妈还有一个礼拜就要高考了，你关心过我的事么？你除了浪费我的时间并且把坏情绪带给我之外，你为我做过什么？”

乔程亦暴躁不已：“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指责我？我说这些我妈好不起来，我妈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了，这是我的错么？如果你们是我，你们能怎么做？”

“起码不会这么喋喋不休地打扰别人。”

“林繁，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认识十八年了，现在你跟我说我是‘别人’？”

林繁口不择言，语气冷冷：“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是别人。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很烦。”

“你真让我恶心。”

林繁怒不可遏地用力把手机摔在地上，看它应声而碎，零件散了一地。她蹲在地上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去水房冲了一把脸，然后去教室取了扫帚把手机碎片都扫进垃圾桶，回教室继续背书。

林繁和乔程从那天起，整整四年没有联系。

大学四年，关于乔程家的事林繁都是零星从爸妈那儿听来的，无非是阿姨又去了哪个医院求医，或者乔叔又老了多少，然后加上几句无奈的感叹，关于人生不易，众生皆苦云云。

林繁在大学里忙着交新朋友，见识新鲜世界，谈恋爱，参加社团活动，四处旅行等等，假期也很少回来，所以爸妈并没有发现——她早已不再提及“我和

乔程”如何如何。又或者他们比不足二十岁的林繁更懂得一个道理——“分离”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和一个幼年玩伴决裂，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林繁听到乔程说：

“老姑娘今天早上走了。”

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乔程，是在葬礼上。林繁走到阿姨的遗照前放下花，深深鞠了一躬。黑白照上她笑靥如花，不是后来那个因为药物和病痛变得痴肥迟滞、双目空洞的病人，也不是火化前浑身蜡黄、双眼凹陷的模样。

林繁突然间想起了一件很小的事。还是在小时候的某一天，她和爸爸吵了架赌气跑出家，在大街上碰见刚买菜回来的乔程妈妈。她走过来问：“繁繁你怎么了？”林繁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阿姨只好把她放在自行车后座带回他们家，给林繁洗了脸，又做了一大桌子菜。她穿着一件淡蓝色棉布的裙子，头发利利落落扎在脑后，在厨房忙忙碌碌的样子在林繁记忆中定格成了一帧图像，直到现在仍须发毕现。

转眼是十几年，记忆里纤细温柔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把灰，被放进了眼前小小的盒子里；当时坐在自己旁边挤眉弄眼坏笑的小男孩，此刻站在面前，臂上裹着黑纱，抬起疲惫双眼望着她。

乔程说他去年毕了业，留在了北京工作。他想了想，有点小心翼翼地说：“我学校离你挺近的

，以后我可以常来找你了。”

林繁想了想，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对，就像小时候那样。”

“林繁，那时候是我的错，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忽然正色道，“等有时间，你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事吧，我保证，不再只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事情了。”

林繁知道他是指那次争吵中她说的话，心里觉得愧疚无比。她望着阿姨遗像前的一捧白花，沉默了许久，才说：“乔程，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我觉得自己长大之后肯定比所有人都厉害。你也是，我觉得咱俩最酷，谁也比不上咱俩。其实呢？”她转过头去看着乔程，“我们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不一样的。咱们都是普通人。”

而小人物的一生，悲欢离合，爱恨聚散，微小的成就与绝望，一闪而过的灵感与才华，无声无息的绽放与萎谢，都注定是要被遗忘的。

乔程不置可否，垂着眼坐在一旁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