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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董墨衙门归家,捞了几个字便懒洋洋地搭腔,“打算什么?”
“唷,回来了。”
斜春丢下东西踅出罩屏去迎。董墨摘下乌纱给她,倚在罩屏上,瞧见梦迢坐在上头,纤腰半搦,手上折着金线绣的红汗巾子,没有回头,只露着小半张脸,在满室晴光里长着细嫩的绒毛。
她果然没骗他,济南的冬天比起京城,半点不冷。她像桃树上结的果子,而他一点无端端的快乐,像不知何时从地缝子里冒出来的苔藓,绿茸茸的,日叠日地往外冒一点,拔也拔不净。
梦迢没能等到他走过来,只好扭脸去看他,“章平,你从哪里回来的?”
他把两臂展开,把身上鲜红的补服展示给她瞧,无声地调侃她明知故问。梦迢自觉难堪,撇撇嘴,又转回去折手帕。
不一时董墨往卧房里换了衣裳出来,里头是湛蓝直身,外头套着鸦青黑襟的氅衣,戴着儒巾,坐到窗户底下的梳背椅上,照常问她吃过饭没有。
梦迢点着下颏,老远地睐他一眼,现他散淡的目光剥掉了警惕与怀疑。她知道他并没有找到她任何是或非的证据,他只不过自己说服了自己来相信她。
原本该高兴的,可梦迢却高兴不起来,她情愿他时刻对她保持着谨慎。她把那些精致的锦盒揭开,请他瞧,“你来看看,这样子送礼成不成?”
董墨搁下茶盅过来看一眼,玩笑道:“是个意思就好,孟大人不见得是为几张帕子嫁姨妹。”
“县尊大人呢,不先给他瞧瞧么?”
“他瞧了,必定不肯收,到那日一并带去就是了。”董墨执意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好像吃饭是天大的事情,梦迢不免郑重地端起腰,认真点头。董墨捻了捻手上的巾子,丢下回窗户底下的椅上坐,斜春要招呼丫头摆饭,他摆手拦住了,“不在家吃,你装些点心,我们往趵突泉去逛逛。”
梦迢知道这“我们”里有她,榻上慢行过来,“去那里做什么?”
“泺水之源嘛,济南来一趟,总要去瞧瞧。”
不一时备了车马,带上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一并彩衣,向西yihua南而去。梦迢心内鹘突,只恐他另请了旁的大人,或是见过她的,岂不是露了底?
谁知到了地方,并无旁人,连寥寥游人也叫小厮驱出观澜亭,只这一行在亭内煎茶观景。取的泉眼里的水,煎来甘甜清润,梦迢细细吃茶,心里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家里不呆,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琢磨半晌,董墨也拿眼看她半晌,倏然没奈何地笑了笑,“你一出门,怎的周身不自在?埋着头吃茶的样子,像只脑袋藏在翅膀里的野鸭子。”
惹得梦迢拿茶叶丢他,他在桌儿对面一让,笑着弹弹衣裳,“你看这里怎么样?”
其实梦迢在济南多年,还不曾来过此地,未出嫁前不好出门,出嫁后端着府台太太的虚架子,更不便出门。济南风光,一向只闻盛名,不见真章。
此刻环顾亭外,翠林叠嶂,泉水汹汹,水汽氤氲,暖融融的一片太阳,照得人毛孔舒展。
董墨见她自得,嗓音便沉得有些温柔,“我见你时常都提着谨慎,因此要带你出来,听听空山鸟语,泉水琤琮,心里就松快了。”
梦迢心里却想,恐怕是个陷阱,他要叫她松下心,好出其不意地攻击她!拆下她身上披的皮。
她略不自在地笑笑,“你哪只眼见我不自在?不提旁的,就说在你这么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跟前,我何时拘束过?要换一般人,早把头磕破了,或是那奉承话,早把牙也说掉了!我可怕你一点不曾?我这叫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说完这一筐,董墨沉默了,笑眼歪睇她,将她看得心里毛毛的,“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也不对。”董墨轻敛眉宇,自添了茶,在蒸腾而上的烟雾里,低着澄明的眼睛,“可我却觉得,你的随意过分刻意,你每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在心里盘桓了许久,你每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是精心雕琢过的……”
梦迢一颗心在轰鸣的泉水里咚咚乱跳,她慌不择路地把眼睛往膝上藏,然后手上,手上闲散地挽了个兰指,从容地拈去裙上黏的枯叶。好显得她问心无愧。
他还在说,从没在一个喘息间说那么多话,“我讲这些,并不是要指责你什么,也不是想追究你心怀什么不轨。”他顿了顿,胳膊伸过来,替梦迢也续了茶,“我想你自在一些。”
梦迢低垂的警惕的目光被茶烟熏得有些松动,到处都是烟,笼着她,藏着她,她刚有一丝要拨开迷雾的冲动,就听见他说:“银莲,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样子。”
陡地一个急峰,梦迢那一丝冲动戛然而止。她在心里的松开了挑障眼纱的手,安安稳稳地坐回幕后,一阵后怕。她险些忘了,她是“张银莲”,在他面前,连虚伪的梦迢都不是。
她端起茶盅噙在嘴边,遮住她锋利上翘的唇角,“瞧你说的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弯弯拐拐的,把人都绕糊涂了。我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董墨挑动眉峰。
梦迢摇头撇嘴,“真不明白。”
但梦迢有一点猜得不错,董墨的确是个“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人。他一旦决定搁置那些怀疑贴近她,一并就连她此刻的不坦诚也宽宥了,“那算了。不说这些,且瞧瞧这泺水之源,爆流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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