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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冰场是当年最时髦的去处,到了这里你就别太张扬了,因为这里可是藏龙卧虎之,“份儿”大的主儿有的是。你要是在冰场上看见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向你叫板,可千万不要轻敌,闹不好这家伙在他家门口那一带就是个赫赫有名的顽主。
钟跃民就见过一位,这位老兄每晚必到,他穿得衣衫褴褛,头戴绍兴式的破毡帽,腰上还扎了个破蓝布围裙。他的冰鞋也很奇特,居然是一双东北区常见的毡靴,一副黑龙牌球刀用麻绳横七竖八绑在毡靴上。此人的滑冰技术极好,他可以毫不费力作出各种高难动作,引来一群群围观者。有一次他和钟跃民一伙打冰球,他单手持冰球杆带球像泥鳅一样满场乱窜,在钟跃民等七八个人的围追堵截下如入无人之境。在此之前钟跃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高手,这回可把他打傻了,打了半连球也没摸着。后来他得知,此人绰号“三元子”,是西单一带的顽主。他是个垃圾清扫工,每次冰场散场后他还要去上夜班,他的工作是用铁锹将垃圾铲到卡车上,然后跟车到郊外的垃圾场卸车。此人很有些“垮了的一代”的风范,以破烂的工作装为时髦,在一片将校呢军装之间显得标立异。别看这三元子是个垃圾工,“老兵”和流氓们都买他的账。有一次冰场上来了一伙初来乍到的顽主,他们见三元子穿得像个乞丐,便想拿他寻开心,结果犯了众怒,被百十号顽主打得抱头鼠窜。
1968年的北京顽主要是不去冰场的话,那么他就没有资格自称顽主。冰场除了具备玩耍和拔份儿的功能外,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社交。顽主们既是江湖中人,总要结交四方好汉,你认识的人越多,份儿就越大。想做顽主中的成名人物,除了讲义气,结交人广外,自己也要心毒手狠,不然谁服你?像《水浒》里的宋江,光知道练嘴假仗义,自己没半点儿拳脚功夫,这种人到1968年可就吃不开了。
钟跃民每次来冰场,头半个小时不能去滑冰,他得先应酬。他的熟人太多,礼数得尽到了,和这位握握手,和那位抽根烟,要是有他同时认识的两伙顽主碴起架来,他得去做和事佬,给双方说和说和。他的自尊心比较强,要是有一方不给他面子,执意要打,钟跃民就会觉得对方不太懂事,连钟跃民的面子都不给,这不是找揍吗?他往往是劝着劝着就参加了战斗,帮助一方和另一方干起来。
袁军是个纯粹的好战分子,一见别人碴架他就激动得难以自抑,至于跟谁打并不重要,若干年后的那句口号“重在参与”,袁军早就身体力行了。
钟跃民在冰场的入口处碰见几个住在红霞公寓的哥们儿,正在寒暄,这时郑桐兴冲冲滑过来:“跃民,那两个妞儿又来了。”
钟跃民连忙向那几个哥们儿告辞:“哎哟,对不起了,我那儿有点儿正事儿,一会儿见吧。”
红霞公寓的李延军开玩笑道:“你丫能有什么正事儿呀,不就是拍婆子吗?留点儿神,别拍炸啦。”
周晓白和罗芸互相搀扶着,正在小心翼翼练习滑冰。钟跃民一伙人从远处以冲刺的度飞驰而来,在姑娘们面前猛横过冰刀停下,冰刀在冰面上刮起一道道白色的冰雾。周晓白抬头看见钟跃民,微微一愣,继而又露出了顽皮的笑容。上次耍了钟跃民一把,她有些不好意思。
钟跃民看着周晓白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
周晓白假装不明所以,笑着问:“怎么啦?”
“那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好歹我也算是你们的教练吧?我的学生受人欺负,我这个当教练的能不管吗?结果教练挺身而出,差点儿挨了一顿揍,可学生呢,却连影儿都没有了。太让人寒心了,以后谁还敢做好事?”
罗芸笑道:“你们不是说要给人家办学习班吗?又不是去打架,怎么会挨揍呢?”
袁军解释说:“我们和那几个坏小子苦口婆心讲道理,帮助他们改邪归正,可那几个小子根本就油盐不进,还要揍我们,没办法,我们只好奋起自卫了。”
周晓白十分不解:“说了半还是打架嘛,我真闹不懂,你们这些男孩子究竟是怎么啦?简直把打架当成一种乐,还特别残忍,动手还不算,还要动刀。我想问问,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钟跃民搔搔头皮想了想:“这个问题没想过,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别人就会来欺负你,你要不想打架就只能选择挨揍。比方说,你走在大街上,对面过来一群人,你看了他们一眼,你猜他们会怎么说?”
“怎么说?”
“‘犯他妈什么照,找抽呢是不是?’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周晓白叹了口气:“真野蛮,现在的男孩子怎么都像好斗的公鸡?我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在学校里大家都比谁功课最好、谁品学兼优,谈得最多的是理想。”
钟跃民心中暗笑,这傻妞儿,这都哪年的皇历了,这年头儿谁还谈理想?他冷笑道:“那不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学校的时候吗,现在谁要是说我是乖孩子,我听着就跟骂人差不多。”
袁军也摆出一副历经世事的样子:“现在讲的是谁能打架、谁敢玩命、谁手黑,谁就有份儿。”
钟跃民接着说:“当然了,打架是我们的专业,我们还是挺敬业的。业余时间我们可以听听音乐、看看书。你看过《基督山伯爵》吗?那本书写绝了,不看一辈子后悔。”
周晓白点头表示赞同:“我看过,我们家有这本书,是挺好看的。”
钟跃民一听,眼睛一亮:“你们家有?太好了,能借我看看吗?”
“你不是刚说你看过吗,你到底看过没有?”
“有个哥们儿借这本书给我,只能看一夜,第二早晨就得还。我看了整整一夜,只看了一大半,后面的故事就不知道了,急得我直拿脑袋撞墙。”
“噢,是这样,那么我可以考虑,要是你表现好,我就借给你。”
钟跃民是真喜欢这本书,不过,这可不是他的目的,借书是个最好的借口,有借就有还,这一来二去的,什么事都能办了。他作出兴奋状:“真的?那我一定好好表现,请党和人民在斗争中考验我。对了,《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要公演了,你看不看?”他使出最后一招撒手锏,按他的推算,只要把如此紧俏的芭蕾舞票亮出来,这妞儿就算是摆平了。
果然,周晓白兴奋得脸都红了:“你有票?太好了,我从小就喜欢芭蕾舞,还去少年班学过呢。”
钟跃民得意说:“你看,我这个教练没白认吧?又教你滑冰,又带你看芭蕾舞,好事都让你赶上啦,那本书……”
“别臭美了,不就是两张破票吗?不带我去我还不稀罕呢,哼,我最烦别人和我讲价钱。”
郑桐不爱听了:“什么?破票,这票来得容吗?我们排了整整一宿队,冻得哥儿几个跟孙子似的,后半夜我和袁军困得实在扛不住了,在一个商店门洞里刚眯一会儿,钟跃民这孙子拎着块砖头就过来了,一砖头就把人家商店的玻璃……”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说时间不多了,还一个小时就散场了,你们得抓紧时间练练。现在我正式授课,你们要好好学。说句不好听的,就你们俩这水平可真够给我丢份儿的,到时候人家一问谁是教练,有人说是钟跃民,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没办法,就这水平我也得教,谁让我有责任感呢?”
周晓白嘴一撇:“钟跃民,你贫不贫呀,谁稀罕你这破教练?”
袁军匆匆滑过来:“跃民,那边有两拨人碴起来了,是外交部的杜卫东和和平里的雷他们。”
杜卫东是钟跃民的哥们儿,他不能不管,这边已经初战告捷,无须留恋,他抬脚就要走。
周晓白知道他们又要去打架,连忙试图制止:“钟跃民,你怎么走了,还教不教我滑冰了?”
“一会儿回来再教。”
“别去打架,好吗?”
“不行,杜卫东是我朋友,我能不管吗?”
“钟跃民,你要非去,以后就别理我。”周晓白赌气说。
钟跃民只当是废话,这妞儿脑子有病,还没怎么着呢,就管起人来了,这会儿就是钟跃民他爹在他也不能不去。
他没理周晓白,转身和袁军等人向人声喧闹处滑去。
在京城众多的顽主中,杜卫东算个另类人物,先他的来路很成问题。在干部子弟的圈子里,谁家老头儿是哪个山头的,这很重要,这关系到你是什么来路的问题。譬如两个以前并不认识的干部子弟,第一次见面要“攀道”,先就是问问“你爸爸当年是哪部分的”,这一般都是指抗战时期他们的父辈属于哪个部队。干部子弟们把时间的坐标定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有道理的,因为抗战时参加革命的干部到了中国成立后已成气候,到了“**”前,他们的级别一般都在司局级以上。至于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一是年龄较轻,二是级别较低。在一些高干子女眼里,解放战争期间参加工作的干部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那会儿共产党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其规模已成气候,军队也达到上百万人。干部子弟们开口“攀道”,侃的都是抗战或红军时期的家世。他们“攀道”是有些规矩的,如果你的父亲是四军系统的,对方先要问问是几支队的或是几师的。这种问法是很内行的。你要是张嘴就说“我父亲1938年在四军五师”,那就是找挨骂呢。因为四军的建制以1941年的皖南事变为分水岭。皖南事变之前军部以下的建制为4个支队,皖南事变后四军被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宣布为“叛军”,被撤销了番号,是共产党自己重建的。重建后的四军扩编为7个师和1个独立旅,所以说1938年的四军还没有师的建制。如果他们的父辈是八路军系统的,则要问问是属于哪个军区的、几分区的,原因是抗战初期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大多集中于晋察冀一带,晋察冀军区是八路军于1938年4月在华北完成了战略展开后组建的第一个军区,下辖若干个军分区。可别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军分区,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当年的军分区司令员和政委大部分都被授予了上将军衔,成了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
老百姓家的孩子都觉得干部子弟们脑子有毛病,两个不认识的人一见面,张嘴就是“你爸是几分区的”,这不是傻逼是什么?由此看来,干部子弟这个圈子不是谁都能进入的,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你要是没有点儿党史、军史的基础知识,马上就会露馅,大部分干部子弟对党史、军史都是无师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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