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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第1页）

程熙关机了，简化传电波给乐嘉，乐嘉让他马上到市北站接人，千万不能耽误。

情况甚至比简化想象的要糟糕很多，他已经里外不是人了，甚至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人，而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逆子，是一个失职失责的丈夫，是一个功利的抄袭者。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兵分三路：一路跪在父亲坟前忏悔，一路飞到市北站，一路在收集资料、澄清自己的路上。

他必须先到北站。在思想极度混沌的情况下，车尾打了两三个颤，已经一路沿市郊飞得贼快，他的手兀自做出了选择了。

他要到父亲的坟头忏悔，求得内心一点安宁。他欠程熙一个解释，程熙这次恐怕难以原谅他。不管她平时怎么看不惯老头子的做派，她内心里始终还是善良的，经是经，纬是纬，她从来分得明了，不会混为一谈。

暮色降临，简化回到了空寂无一人的老家，悲凉像墙上的苔色一样蔓延，斑驳的苔色在墙上印染成简化读不懂的文字，他一步一步地往屋里走，天在他的身后暗了下来。

老头子曾经是一棵挂满许愿带的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他的无私，用他的仁慈与爱去给予儿女们自私地索取，替儿女们完成他们一个个夙愿。

桔色的灯昏昏黄黄，像老头子住院时那黯淡无光的眼睛。简化的影子拉长在房屋的角落，那是忏悔的黑色诗行，高高低低的韵脚，像

哭丧人如泣如诉的数落，沉重得让人无法承载着一生的亏欠。他静静地站着，夜风沿着种满竹子和树木的小路迂回而来，蹿过竹林和树梢，从窗口钻进，像一支横笛曲折的呜咽和呻吟，又像是从坟头传来的诅咒的声音。

山村星星点点的灯火摇曳在他眼前，他没有去坟前忏悔，他是如此的疲倦，迈不动沉重的双脚。夜很沉，坟头孤零零在山头，老头子不怕黑吗？怕孤独吗？那么多年来，简化似乎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也许不孤独了，与母亲团聚了吧。简化把所有的忏悔，源源不断地释放，直至身体全部虚空。往后不再有老头子，以老头子作为主角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关于老头子的或赞美或忏悔的诗歌，已经在最后一页的最末尾处，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简化面对墙壁伫立着，直到月亮明晃晃地爬上墙。他才惊醒一般逃出门，跳进驾驶室，轿车箭一样冲出山村，向市区驶去。电波不断地闪着，简化无暇顾及这些，他必须争分夺秒赶回城区，此刻他的脑里只剩下“市北站接人”这个概念。

车子像一只背负了过于沉重的甲壳的老龟一样，笨拙地爬行。没有必要再到北站了，回到市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

家里一片沉寂。简化无视鞋柜传送臂递过来的拖鞋，直接冲向房间，在房间门口突然刹住了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预先准备好的解释和道歉在尴尬中成了一堆乱码。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此刻更加木讷了，像一只蠢笨的青蛙。程熙一身职业套装打扮，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房间里的物品。

程熙只要不加班，每晚10：00就雷打不动地躺床上敷面膜了，敷完面膜就睡觉。这是她这些年来一成不变的作息表，从未改变过，就像五官在脸上的位置那样固定。除了来客人，程熙在家从不着职业套装，她喜欢穿休闲的家居服。此刻的程熙，正在整理房间物品，准确来说是整理她的物品，她的面部不带任何表情符号，仿佛世界只是她自己的，与他人无关，又或者说世界是别人的，与她无关。她的头发依然盘得一丝不苟。她毫无破绽的外包装，把内心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透视。

“你……你在干什么？”简化觉得自己笨死了，不带一个道歉的词语，蹦出来就是一句明知故问，纯属没话找话搭，完全不靠谱。

程熙充耳不闻，她还在整理物品，面部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符号，没有表情符号的脸就是最大的表情符号，它掩盖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简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他发现自己居然也在整理物品，程熙整理和他整理的全是属于程熙的物品，而且已经整理得很齐全，折叠得很好了，正装、裙子、外套、内衬、内衣、丝巾、皮鞋、凉鞋、高跟

鞋、平底鞋、拖鞋、棉拖鞋、毕业证、荣誉证书、身份证、眼膜、面膜、眼霜、护手霜……属于简化的物品都在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

简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嘴笨点儿，他没想到有时候他的行为比嘴更笨。

程熙停下来了，挺直腰板，双手平放在双腿，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简化没有停下来，他把刚刚折叠好的物品一件件放回原位，挂起来或者摆开。一只手坚定地拉住了他，这只手湿漉漉的。他低着头，右眼视线落在她那双银色的细根单鞋上，左眼倒映着自己那笨拙的褐色休闲鞋，磨砂鞋面名副其实的磨砂了，都已经磨得光亮可鉴了。他突然恨起自己的眼睛来，怎么能把紧挨着的两双鞋的距离看得那么远。它们明明是相偎相依，相互取暖的。

他把目光收回，移开脚步，手却摆脱不了另一只手。

“简化，别再徒劳了，让过去翻页吧，再不翻页就剩一串飘零在风中的省略号了，所有因有组合生发的春暖花开，都已经枝折花落了，单程单行道的人生，我们无法越过时间的规则去逆行，勉强走下去，我们的轨迹也不在同一抛物线上，我们只是有过一段相似的抛物线轨迹，重合之后必然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自己的轨迹。你发现没有，我们早已经不在同一个平面，再继续也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对彼此的陌生从身体开始，止于思想

和灵魂。”

“不，程熙你听我说，我今天是迫不得已的，我没得选择，我要不这样，我会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无法再在文坛上混下去了。”

“别跟我再提文坛，我不想再听！”程熙声音变了调，她在拼命控制自己，“醒是文学，睡是文学，吃是文学，屙也是文学，你只爱你的文学，你并不爱我，你甚至也不爱自己。”她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眼里亮晶晶的，像清晨草叶上挂着的露珠。

“程熙，你，我……对不起。”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再去丈量两双鞋之间的距离。

什么都不要说了，程熙用语言堵住了简化在声道里的话，白皙的手上两串平安手链像两串符咒，把简化的嘴巴给镇住了，就那么半张着，再也动弹不得。

“简化，我原以为，你至少应该接我一个电话，给我一个解释，让我知道是多大的事能让你从老头子的葬礼上出逃，但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是的，就是一只影子，你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对一只影子作解释，我也是。对不起，我不习惯这样的角色定位，在我的眼里，每一个数字都应该有它独特的涵义，正如你眼中每一个文字都有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美，所以婚姻的意义在于1加1等于2，由两个独体合成一个整体，这需要艺术，我是理科女，你是文学男，我们看

似互补，但都不懂这方面的艺术，或者是艺术还不够成熟，所以我们注定无法融合。当然，我也谢谢你，让我彻悟之前的定位错了，我现在要去追寻我自身所代表的意义，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了，也祈愿你在文学方面找到属于你人和的真正意义。”

“程熙，别把你的想当然凌驾于事实之上，你从来就不是可有可无的影子，你是我的全部。我确实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但我也是第一次为人夫为人父，给点耐心我去纠错好吗？无论我做了哪些让你感觉不愉快的事，请相信，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我们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确实存在一些分歧，但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没有偏差的，都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现实中，哪对夫妻没有一些磕磕绊绊，少了磕磕绊绊的生活就失真了，但是我们总会找到磨合点的，不是吗？”

程熙仰起头，两眼光秃秃的，那树曾经激烈燃烧的木棉已经成为灰烬，木棉花在春天里曾经说过的火红的情话也已经褪色。所有的如火的热情已经留在过去，过去与未来已经断层，塌陷于现在。

她松开手，重新把自己的物品一件一件折叠进行李箱里。一件上衣折叠7下，铺压11下，先是每个袖折叠两下，铺压两下，再到衣领，然后是衣身；折叠好整件上衣再铺压三下，放到箱子里又铺压两下——即使

在这样的时刻，她仍保持她的优雅，坚持她的程序。以往简化总觉得程熙收拾行李简直是对时间的一种虐待，但今晚他期盼这虐待更长一些，让他的心在这个折叠的过程中慢慢缓冲，慢慢适应这撕心裂肺的变化。简化的目光不自觉地参与折叠，他无力地垂下双手，任她的气息，像风一样从指缝滑走。

程熙把最后一瓶化妆品收拾进行李箱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秒针每跳一格，简化就觉得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掉，直至身体的内脏全被抽空，只剩下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爸爸、妈妈我能进来吗？”简立基趿着酷男棉拖鞋，穿着睡衣站在房间门口，怯怯地问。

“当然可以”几乎是异口同声。

简立基手里拿着一个飞船模式，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简化和程熙。

“那……我能和你们一起睡吗？”稚嫩的声音有点犹豫。

“当然可以。”

“不能！”

简立基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给整懵了，更怯地看看简化，又看看程熙，不知所措。简化程熙瞪着彼此不说话。简立基感到一些事情正在改变，改变着他，改变着他们的家。他不喜欢这样的改变。长时间的沉默让简立基惴惴不安。困倦和惶恐交织在一起，简化压抑地抽噎着往外走。

“立基！”程熙追出去。简立基抱着乐嘉，怔怔地回头看。

原来乐嘉一直站在门口，所以简立基刚才的行为是基于乐嘉，而不是简化和程熙。

程熙的心迅速收缩，收缩到疼痛，就在前两秒，她的心也是这么收缩，但那是为简立基，现在是为自己。她冷硬的心差点儿就被简立基的可怜与无辜给融化了，而此刻，她的体温正在直线下降，冷得直打寒战。

她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像熄灭的炭火。她决绝地离开那一刻，没有想过将来会断得那么干净，包括与简立基的血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