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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简单一家凌晨回到。简单生来就一副医生的模样，他的眼睛眉毛鬓发都是医生的标配，简易简化和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却挑不出任何一处有医生的痕迹。简单去菜市场买菜、去公园散步、去外地旅游，总有人准确地把他从无数张面孔里辨出他的医生属性，这给他带来很多好处，也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郑东东穿搭很大胆，大色块的撞色衫，夸张的妆容，像盛装登场走秀——你不会把她跟一个科研工作者联系起来。乐嘉一见到郑东东就满脸春风，郑东东大方伸开双手给乐嘉一个豪抱。

简立基睡意蒙眬地横在二人中间，黑漆漆的眼珠半明半暗的。

简单和郑东东的儿子简方像一只无声的影子，安静地拉长了夜的发梢。

一家人七手八脚清理老头子的遗物。从老人的柜角、桌子底下清理出来五万多块钱，又从楼梯扶手和厨房里为数不多的瓶瓶罐罐里找出三万多，有些钱都发霉了，有些钱被腐蚀了，还有的被蟑螂咬了。

这些年来老头子是怎么过来的？给的钱都没花吗？谁都不说话了，谁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些年他们忙着赶路，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走了很远的路，见了很多的风景，却把最初的出发点给忘了，把港湾当成了驿站。自责、愧疚、悲痛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想起老头子一生的节俭，简易悲从中来

，老头子一辈子都是凑合着吃穿住，从不曾用心照料过自己。

可以说老头子是不缺钱的，简单简化在外地落户了，甚少回来，老头子又固执，不愿随儿子住，简单、简化经常打钱给简易，让简易照应着老头子。简易家在县郊，回来大约30分钟的车程。

清理了遗物之后，一家人商议如何办理后事。简易认为请殡葬礼仪队来置办埋葬、酒席事宜，自家的亲疏厚薄回来参加葬礼，不用劳烦邻居，毕竟平日里一家人外出，极少参与村中红白喜事，现在自家有晦气事就找人，别人不一定来帮。

简单意思是如今是生态文明时代，毫无疑问应该火葬。

卢丽妮从椅子上弹起来：“爸就怕火葬，怕火葬才不愿去医院，不愿跟你们到城里享福，要真火化了，他不得永生怨恨咱们？”这话说得屋里凉飕飕的。

简单不吃这一套，他见过那么多死人，死得面目狰狞的他都见过，再大的领导死去了也就都交给那一个火炉，能有什么怨气。他说：“人死了就那么回事，跟一截木头没啥区别，放土里跟放炉里都是一个样。爸去世了我们都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自然规律，医院里还天天死人呢，谁家没个亲人、老人，要是去世了都埋土里，活人还有地方住吗？”

简化说，如果有一天自己走了，才不管活人怎么处理，是烧是煨都没啥区别。程熙狠狠

地剜两眼他，嫌他净说不吉利的话。程熙和卢丽妮一样，认为要入乡随俗，那么老的人，在家中断的气，就要叶落归根，程熙还认为，必须报村中族老，把老人最后一场仪式办得体体面面。

郑东东快言快语地说：“他们娘家那边的早就不讲究这些了，不管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不分长幼尊卑，只要是断了气，一律往殡仪馆送去，在殡仪馆那里搞个告别仪式，哪里需要纠结这么多，难不成土葬真的能轮回？”

眼看大多数人都支持从简了，卢丽妮又急又气，眼睛一红、嘴巴一张，大嗓门儿哭诉起老人的命苦，哭诉老人死得蹊跷，死不瞑目，大家眼见老头子死不瞑目也没有一个往心里去，哭诉自己在家如何尽心尽力，不承想让别人接几天老人就撒手归西了……

简单从医学的角度解释人死了不合眼是因为肌肉松弛了。

“一个个把爸的血肉吸干啃净，剩下一把老骨头就遗弃了，可怜爸一个人扛起一个家，坚持了几十年，养出来的东西花几天时间都怕亏了自己。”

“给我闭嘴！卢丽妮！”简易不想在弟妹面前表现得如此“怂”，他这辈子除了惧怕老婆，就敬畏文化了。

“一切从简！”他一锤定音。“长兄如父，我说了算！”简易从结婚至今，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爷们”过。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大家都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如

露珠一样寒凉而沉重。

卢丽妮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向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男人，如今胳膊弯净是往外拐，还给自己耍起威风来，顿觉生活全然没有了盼头，到处天昏地暗，她“哇”地放声号啕，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哭诉自己当年如何屈就他家，如何撑起这个家，今日成了黄面婆，就遭人嫌弃……

程熙打心底看不惯大嫂这号人，但念及刚才她俩是同一战线的，就走过去，轻轻揽着卢丽妮的肩膀，好言相劝。卢丽妮如同激流中的螃蟹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转身抱着程熙，任泪水横流在程熙腰身上，程熙想不明白卢丽妮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简家三兄弟分工合作。简易负责告知亲友，主要是宗亲、外家，简单负责联系殡仪馆，简化负责联系酒席事宜。

一切准备就绪，9：30分灵车来了，下来两个全身上下通白、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工作人员，他们娴熟地把尸体用裹尸袋裹了抬上车，整个过程面无表情，就像他们正在处理的不是一个曾经活了一百多年的老人的尸体，而是一只死蚂蚁或者一只死苍蝇。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老人像一只成熟的瓜果，被时间采摘了。门前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一夜之间黄了许多，落叶在地上敲出单调的音节。天空蓝得没有任何悬念，如老人平淡无奇的一生。

这辆突然闯入的灵

车让村庄受了惊吓，鸟儿扑愣愣地冲向高空，鸟鸭也闹腾起来，婴儿停下吸吮乳头的动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族老简祖生从异常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召集了几个较年长的族人过来。简家兄弟连忙递斟茶递烟，他们不抽不喝，面无表情。

族老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真龙，分给族人各一支，点着了烟，猛地吸了几口，倒插在简先令的床前，鞠了三个躬：“你们老父九十多岁嗯呀，你们扔他一个人在村里嗯呀，生病也没一个人在病床前服侍嗯呀，要不是那天我过来串门嗯呀，恐怕走了也没有知道嗯呀，简先令一个人当爸又当妈，拉扯大你们兄妹几个嗯呀，如今老了嗯呀，连一场体体面面的葬礼你们也不舍得嗯呀，乌鸦识反哺，羊羔会跪乳，你们还不如动物嗯呀。”

简祖生八十多岁，驼背、说话行动自带威严。论辈分是简家兄弟的祖爷爷。他年轻时是镇上最有才干最有威望的支书。他很少批评人，一旦批评起来就丝毫不留情面，即使他一句话一个“嗯呀”也不影响意思的连贯及道理的深刻。

简祖生说一句，挺一挺腰，顿一顿，不然气就提不上来，声音不够洪亮。

“人辛苦一辈子图什么？嗯呀。图老了有儿孙绕膝嗯呀，图落叶有根可归嗯呀。如今叶落了嗯呀，你们偏不让他归根嗯呀，把他送出去烧得三魂七魄尽消散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