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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少过了大半年安稳日子,纨绔本色尽显。好在他如今替魏同钧干的活儿,不外酒桌饭局应酬交际,恰好大展所长,不能不叫人感慨魏司令识人用人之能。
安裕容在这方面向来与他很有共同语言,二人自吃喝说到玩乐,自玩乐说到时尚,总算说及正事,提起那五十套“丹蔻弗丝”的生意。
陈酿黄酒度数不高,入口醇厚甘甜,越喝越顺滑,却颇有几分后劲。杜召棠酒意上头,在座又都是知根知底,曾经同甘共苦的朋友兄弟,不免畅所欲言,多说几句。
“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要?一套‘丹蔻弗丝’金箔装,价值银元二百多,五十套就是上万块。兄弟你还不知道我杜某人?我三弟那是有一块敢花十块的主儿,我呢,最多是有一块花两块,哪来这么大笔钱?再说咱们什么关系?我要你这么多高价货,怎么可能不稳妥?我告诉你,有人出钱。”杜召棠一手拍着安裕容肩膀,一手拍着自己胸脯,“放心,啊,有人出钱。你要不信,明儿就送两成定金给你。”
“我怎么可能信不过你召棠兄。只是你也知道高价品进货出货数量都有限,临时调货三套五套还有办法,突然一下要这么多,我得跟人预订才行。最快也要从明珠岛往申城调,没两个月过不来。”
杜召棠皱起眉头:“两个月太长了,最多一个月。钱不是问题,给你加一成佣金,一个月凑齐,行不行?”
安裕容转头问颜幼卿:“咱们库存还剩多少?”
“每个月固定出货十到十五套,昨日得了召棠兄口信,我便叮嘱阿文停止出货,把其他预订主顾推一推,如今还剩下六套。已经出货的只要铺面还没卖出去,也能商量,优先让给召棠兄,十套想必没问题。”
“那就先拿十套。下个月的货已经在路上,到了都给你。剩下的第三批补齐如何?”
杜召棠依旧摇头。徐文约插言:“这东西不比西药,等着紧急救命。你要这么多这么急做什么?”
“咳,你不明白。”杜召棠干了杯底,安裕容从旁满上。
“是有人带到北边去,搞情报用。”杜召棠放低声调,露出一个暧昧猥琐笑容,在耳边比划两下,“走太太如夫人枕边风之路,懂吧?自从去年开战以来,加上祁保善一死,北边乱得不成样子。咱们申城的时髦玩意儿,那帮女人眼馋得厉害着呐。况且战局瞬息万变,情报何其要紧?你们说,这是能拖延的事么?”
听他这般说,安裕容也正了神色:“我尽量想办法,过几天给你回信。实在不行,也替你弄点差不多的好东西交差。”
“那哥哥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既已谈及战事,顺理成章说起时局方方面面。大约难得如此轻松自在,杜召棠越喝越有兴致,嫌弃安裕容、徐文约不够痛快,非要拉颜幼卿拼量,酒到杯干,高谈阔论,拦也拦不住。
“……我告诉你们,这可是机密——现在肃清运动的风向——开始变了。上头说了,要严防内部分裂,后院起火。我一个北党,侥幸得到魏司令慧眼赏识,底下肯拿正眼看我的,原本没几个。可最近忽然冒出一帮人,据说是要乘北伐东风,深入推动底层革命,被他们划归为‘新党’。我这个‘北党’冷不丁变成‘核心党’,是自己人了,哈哈。”
革命党起源南方,所谓“北党”,专指如杜召棠一般原属北方阵营,后投身革命者。自革命党成立之初,流派纷争便不曾断绝。如此前唐世虞与魏同钧相争,暗地里便有“元老帮”“将军帮”之称。
“乘北伐东风,深入推动底层革命。这意思,莫不是指抗租罢工之事?”徐文约问道。
“聪明!据说革命党成立之初,喊着为民生民权奋斗,鼓动农民抗租,工人罢工的事儿没少干。这两年备战,后方自然以稳妥为重。谁想‘新党’这帮人,把局面又搅起来。”杜召棠这半年得同僚普及,于革命党历史内幕,知道得不少。他一番解说,三人厘清缘由:魏同钧为了夺权和打仗,力压后方各种矛盾斗争。加上军需日益增加,自然不可能与供应粮食的地主,还有开工厂的洋人夏人老板过不去。如此一来,原本因革命而缓和的盘剥工农现象很快复燃,甚至变本加厉。“新党”一派人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底下煽风点火,迅速占领阵地。
“你们瞧罢。这帮人吃里扒外,拖北伐后腿。魏司令必定动用雷厉风行手段,清理门户。”
日子匆匆过去,徐文约赶在下乡前夕,将谢鲲鹏、蓝靖如及另外几个同声诗画社骨干成员请到一块儿,一力主张,叫他们将原本定下的新一期社刊主题“劳工问题面面观”改为“华夏传统艺术形式价值之讨论”。又叮嘱他们过一个礼拜务必搬家,方与安裕容等离开申城。
五月中旬最后一个周日,一行人已然在清湾镇庄园小住七八天,任凭约翰逊如何不想走,也开始磨磨蹭蹭收拾行装,预备回城。他们万万不曾料到,就是这一天早晨,许多歇工睡懒觉的市民仍在梦乡,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七号巷甲-3号突然遭到警察查封,以谢鲲鹏为首的若干“同声”诗画社成员被抓捕。
第95章递相救吉凶
警察上门时,颜皞熙正在他徐大伯家二楼,与蓝先生一起收拾箱包。严格说来,徐文约定下的一月租期已然逾期,不过是谢鲲鹏知道房主未归,且不会计较,才拖到没法再拖。趁着周日人多,诗画社成员一齐动手,预备上午收拾,下午先把东西暂存在几个社员住所,待新租的社团活动场所敲定,再搬运一次。受此影响,沙龙难免耽误,要被迫暂停几回。好在新一期社刊已经付印,不受影响。
颜皞熙是从学校偷溜出来的,周日宿舍管得松,他预备午饭考勤前便赶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叫舍监无从知晓。诗画社原本只租借这栋洋房一楼,是他做主大慷他人之慨,帮人家将许多书籍画具堆放在二楼母亲和妹妹之前住的房间里。如今要搬家了,他自认于情于理,都该在场协助。诗画社诸人中,小叔与蓝先生交情甚笃,他自己又跟蓝先生上美术课,关系自然最好。母亲和妹妹的房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他只叫了蓝先生,两人搭手一块儿整理收捡。
听见一楼喧闹,起先以为是诗画社的人因搬家杂事起了争执,他好奇好动爱凑热闹,见蓝靖如只管用心做事,遂出房间探看。少年人动作敏捷,更兼耳聪目明,一眼便瞧出不对:那灰衣灰帽还配枪的,不是大街上经常能看见的警察么?警察上这儿来干什么?颜皞熙年纪不大,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可不少,并不畏惧警察。稍加观察便发现了异常之处,盎格鲁租界区日常巡逻的,都是蓝制服洋人巡警,什么发色都有,这回来的,却是很少进入租界的华夏警察。
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楼下一阵噼里啪啦,紧接着是怒喝痛呼之声。几个警察冲进来,一面打砸东西,一面向外推搡诗画社成员。有人挣扎反抗,被打倒在地,很快又被抓起押送出去。颜皞熙顿时怒不可遏,正要翻过栏杆,演一出少年英雄从天而降,却见谢先生猛然挣脱压住他胳膊的警察,冲到侧面搬起一个大画架砸过去。趁着画架遮挡,抬头向自己拼命打眼色,嘴里大吼:“滚!都给我滚!你们敢抓我,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我爹我兄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颜皞熙动作不由得停住。正犹豫间,身后有人拉扯衣摆。回头一看,原来蓝靖如也悄悄摸了出来。他满面凝重紧张,却似对眼前变故并未感到太过意外,反而拉着颜皞熙悄无声息退回房间,掩上房门,低声问:“小熙,你知道这房子二楼能不能通到后门?咱们得逃出去,找人帮忙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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