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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一
目光所及,好像一切都随着天气凉了下来……屋里的两只龙虾如果不是因为气温的关系,那么就是因为一年来的打斗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垂着一对大螯,弓着腰,长须偶尔挑动一下。有时它们虽然还会把大螯架到一起,却不再动作——彼此都在硬撑。丽丽长时间地沉默。平时让它这样安稳是很难的。我喜欢它这副乖孩子的模样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爪子和两臂之间有一道令人入『迷』的深纹。我按一下它的胖爪,它就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困『惑』的眼睛。它正像人一样思念,思念远方的行人?他们出时选择了一个冬天,那么归来呢?
从庄家回来后,我告诉梅子挽留失败了。她立刻沉下脸,许久才说“是啊,只要跑了,只要生了那样的一颗心,就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想一个既遥远又切近的旅途,想许艮那样的独行者——我多次看到原野上那些背着背囊、全身乌黑、两眼凄怆的汉子。他们都是一个人在走。是的,独行者往往是流浪汉中的精华,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一些货真价实的人物。我渴望听到许艮的消息。从许老身上我进一步明白他们不仅在浪迹的时刻,即便在出之前也是独身一人。或许那种朝夕相处仅仅是一种表象,是临时迁就的结果,是软弱与费解,是不足以道人的幸福和其他——最终的结局是,属于他的那个宿命般的时刻一到,一条苍茫无尽的长路就在眼前铺开……他们谈论着九月的恐怖谈论一个期待和一个归宿当上天降下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挥洒碾碎的时光野地的平民开始收集柴草像鼹鼠收集一粒粒食物长河上那支冰封的桅杆正翘遥望一个人的独行……
一阵敲门声伴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么怪异的声音啊,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是莉莉和埃诺德,两个人笑『吟』『吟』地挤进来,进门后挽在一起的手仍然不愿松开。丽丽狂吠起来——而它在平时从不这样,它几乎对任何人都友好。我劝止了丽丽。我对他们说“请坐吧。”可是莉莉仍然挽住了埃诺德的胳膊。他这会儿戴上了中国老式小圆框眼镜,鼻子那儿好像受了点轻伤。他用板板的外国腔叫着我,我的名字从他的口腔里挣扎出来,一下变得擦痕累累。
我给他们倒茶。莉莉接过茶吹一吹。满屋里都是一种低劣的香水味。这个常常吹嘘鱼子酱和泡泡浴的姑娘,周身涂满了劣质香水。我这时才为余泽感到庆幸,庆幸一次合情合理的丢失。莉莉开始说明来意他们要结婚了,这一次是来报喜兼告别的——婚后埃诺德就要结束学业,领她到大洋彼岸去了。我随口说“嗯。领走了好。”
莉莉戳一下埃诺德,“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国呢!”
她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内心里开始检点自己是否有点褊狭——我现自己主要是为那个不言不语的余泽而愤慨。是的,我在替那个旅途上的朋友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这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伤害。那种关于『性』的现代开放理论在我这儿不通,我宁可做一个第三世界固执的老赶,宁可朝拜孔子。埃诺德起劲儿地说着中国俚语,莉莉则不停地“皮袍、皮袍”,像那个李贵字一样。
二
这是第一次铺上银霜的日子一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层,匀细之屑需要仔细辨认……也许就是它预示了小小的异常——谁想得到这一天对我和朋友是如此重要呢?一大早吴敏就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吕擎他们回来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
“昨天,昨天才……”吴敏喜不自禁地摇头,“他们现在都在我们家躺着呢。三个人把背囊一放就好好睡了一场。我做了饭,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一放碗筷又睡着了……吕擎是第一个醒的,他马上让我来找你……”
我们跟上吴敏急急地走了。
梅子在路上不断地问着吴敏什么。这是我们这些朋友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他们比原定计划好像提前许多日子返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四合院里的老枣树垂着头,像在沉睡。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尽管我对眼前几个人的情形有所预计,但进了厢房之后还是吃了一惊。三个人歪在一个很大的地铺上——好像这地铺是许久以前就搭好的,只不过从没注意罢了——旁边堆满了一些杂『乱』东西,摞着背囊。三个人衣衫的颜『色』与破旧的东西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们被人惊醒了,这时一块儿抬头看我们,每个人都两眼通红。这使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屋里。瞧这三个人啊,好像没有洗过脸——不,我在有些暗的光线下又看了几眼,这才现一张张脸是被太阳晒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比我上次在山里看到的模样更惨了,一个个瘦得厉害,一双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热烈和熟悉。他们打着哈欠坐起来。
梅子和小宁在一旁看着,惊讶得嘴巴一时合不拢。先是阳子大声叫着“嫂子”,走过来时却握住了我的胳膊。几双手握在了一起,粗粗的硌人。有一只手上有那么多伤痕,上面是紫的大疤,这是余泽的手——我同时现他的嘴角那儿还有一道刚刚长好的伤口……都来不及细说什么,都沉浸在归来的喜悦之中。眼前这些人已经忍受了可怕的磨损,这会儿到了补苴罅漏的时刻了。他们的背囊里装满了辛酸,这一趟长长的跋涉或是告一段落,或是刚刚开始……
吕擎坐下来,说了一句“我们往南翻过一架架大山,跨过林河就再也走不动了……”我想问到底为什么,可他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说下去。我想肯定不是因为体力出了问题,也不会是其他,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无法在大山里立足……我知道在旅途上出现任何预想不到的艰难都不让人惊讶。沉默了许久,余泽慢吞吞说下去“我们从上次分手以后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因为接下去还要走呢,我们得仔细做好准备……可惜那里没人相信我们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我们比那些无恶不作的犯罪团伙还要危险呢。他们驱逐我们的劲头很大。这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连我们拍照片记日记都要干涉,特别是现我们在读一些艰深难懂的书之后,更是一天也容不下我们了……”
余泽语焉不详。他的话还是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想到了那次与“大腕”一伙的争斗,特别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阳子在一边流泪。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可是从不洒泪的啊,这会儿嘴角一下下抽着。我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那儿。吕擎哼一声,阳子立刻不哭了。旅途上的吕擎一直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主心骨、一个威严的兄长。当吕擎转身时阳子才小声说道“他一个人离开了,如果他回来得早一点就好得多……”我有点吃惊“吕擎?他去了哪儿?东北?”阳子委屈地点头。记得我们上次分手时吕擎说要顺路去寻许艮——可这并不算顺路啊。
吴敏开始为大家倒茶、取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坐在地铺上,我们三口以及吴敏都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余泽介绍情况“那次我们被关了四十多天,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怎么对付我们。有人甚至想给我们动用酷刑……你看阳子后背那儿……”阳子歪着身子躲闪,最后还是让人给撩开了衣服……后背那儿有一块很大的瘢痕。余泽说“他们专打那个地方,化脓了又不给上『药』……好长时间阳子只能趴着睡觉。后来他们这一伙又跟城里联系,把事情搞明白了却不放人,因为折腾了这么久折腾不出东西,心里不甘。他们污蔑我们串乡走户偷东西,还有‘流氓活动’,最后要没收物品,强行驱逐……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离开山口时有人还放枪威吓。真是可怕的恶棍……”
这对于吴敏和梅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们相互看着。大家一阵沉默。气氛太压抑了。吕擎察觉了什么,松了一口气,笑笑说“反正我们走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一次,需要上上补给了。还有,阳子想人也快想病了……”
阳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余泽说“反正那会儿都特别想家——想这个破烂城市。他和阳子,我是说他们两人都有个挺好的盼头,他们跟我可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稍稍吃惊——可他对莉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几次想告诉莉莉的近况,告诉她很快就要成为埃诺德的老婆了,不久前甚至还来跟我告别呢。可我不忍说出。余泽的话让我怀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问了吴敏,才明白逄琳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了余泽。我心里一阵感动。看吧,最终还是一位心慈面软的老人比我们更为果断,及时地送去一个艰难的提醒。我拍了拍余泽的肩膀“不必难过,迟早都会这样的。”
余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大家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三
在几个人沉默的间隙里,我注意看着吕擎。我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沉得吓人。我不知他是否见到了许艮。显而易见,老人的突然离去,还有庄周的出走,都进一步催促了面前这三个人的远行。男人的奔走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有时真像风雨骤至。可雷鸣电闪之后马上会是晴空万里吗?从气象学上讲,每一场风雨的来临皆有缘由,如冷湿气流低气压之类……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城里生了不少事情,如李贵字的死,斗眼小焕的雄心,庄周的归来,一些奇案和传闻……一切都在变幻和衍生,无休无止。吕擎很快问起了陶楚,我告诉像过去一样,她对许艮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许鲁高考又一次失败,照例毫不在乎。还有李贵字——这个人死得很惨。我现在回答这些的时候,他除了自语一句“许艮”,然后即不再询问。
吴敏招呼梅子一块儿去做饭了。
我们也许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来迎接他们。瞧瞧这几个满是伤痕脸『色』黧黑的人吧,因为长期跋涉心身俱疲,蜷在那儿。这是一些不会失败也不会胜利的人,如今已是稀少物种。我问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大家立刻沉默了。我知道他们像我一样难过。那个盲人在夜『色』中能够像兔子一样飞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身世和遭遇令人难忘。这是一个贫穷和绝望的精灵,永远飞翔在黑暗里。因为这个话题的缘故,空气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问起了其他,特别是那个为山里孩子募捐的计划。
阳子立刻说一句“当然!”
吕擎看着窗外。那儿是橡树路上重重叠叠的绿树,它们在上午时分映出了阴沉的影子。他转过脸说“那些人以为把我们赶走了,事情也就完结了。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们还会做下去。我记得林蕖说过一句去看看吧,只有亲自看过,才能知道谁是那片大山的敌人!是的,我现在要用‘敌人’这两个字了……搜集图书,捐款,这些具体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完,先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一路上我们仔细规划过,有了许多联系人,有了重要的居住点,认识了很多山里朋友,这才是实打实的收获啊!我们第一次觉得原来的计划太空『荡』也太大——有点大而无当——为什么非要去东北和大西北呢?不,有许多亟待去做的事情就在南部山区,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我准备找林蕖一起商量……”
他可能察觉自己有些冲动,正说着就戛然而止了。
余泽在背囊里翻找出什么,原来是一个花名册“看吧,一切都记在这里了,这些就是我们联系的人,是我们的‘堡垒户’!”
那三个字令人为之动容。对于一个长途奔走的人而言,这些山里人家意味着生存和喘息……在一场漫漫跋涉中寻到了许多朋友,这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仅此一点,这场奔走就是一次胜利。我问他们何时返回那里,吕擎点点头,说如果以前只是凭冲动和不安走出去了,那么这以后就是回到踏踏实实的泥地上来,做一些又具体又耐久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一定在远处,它们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关键是能坚持、有恒心——一个人只要真的想做,哪里都足够做上一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吕擎这样说话。是的,他突然现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苍凉中,也没有隐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要承认这个,也许需要双倍的勇气……
终于有了与吕擎单独相处的一小段时间。我想证实长时间的一个猜测,想知道他离队的那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他会寻找许艮和桤林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直鲠在他的心里。我担心桤林会向其吐『露』庄周致命的隐秘——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那个夜晚庄周泣血般的述说已经让人揪疼。我当然不会原谅那种出卖的行径,可是我也明白,他正在耗上一生,给予自己最严厉的惩戒。我当时暗中许下一个保证今后,除非是庄周自己说出这些,我将永远不对他人言及。
吕擎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没去桤林那儿,而是去了东北,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原来许艮出走之前,他还是设法将老人遗落的那封信交还了,因为他不忍心让老人日夜焦灼。那一次许艮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起了“鱼花”和“栗树沟”。一个念想就这样埋下来,让旅途中的吕擎难以压抑探访的冲动。
四
“我准备只花上五六天的时间,哪怕只看一眼栗树沟也好。我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就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原谅一个两次扔下家室的人,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血。如果三四十年前他心一横离开了妻子还算勉强,那么今天再逃就不能让人理解了他有了后代,他扔下的是两个人……我坐火车一路不停,只顾往前赶,最后费尽了周折。当初我们交谈那些的时候,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栗树沟会合吧。”
“就像做梦一样,这一天真的来了。要见老许艮可不容易,他究竟藏在了哪里?我费力找他的时候,脑子里不断想到这些年来学校里一些人对他的各种议论和攻击。有人对他第一次逃离还是不能原谅,说这个人可真下得手去啊,能撇下自己的妻——想想会是多么心硬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要小心啊!他们认为当时学校里受冲击最厉害的人都能忍受,那把火还没有烧到他呢,他倒吓得跑了!这说明该人多么自私胆怯、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吃惊!所以这一次许艮的不辞而别,在一些老人来看并不算特别离奇,正好证明了以前的推断。”
“我对这些议论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直想为他辩护。要辩护就得有理由,我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认为其他人没有权利议论他与陶楚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至于在动『乱』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来接受侮辱,那就更不一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就是不能忍受,不能挨;有人可以忍受一切,另有人一有机会就会跑开。说到底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许艮当年能一口气跑开,去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我佩服的正是这一点、不能理解的也是这一点!说真的,那时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跑开,因为并没有人捆住他们啊,是他们自己用一根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捆住了。每个时候都有一种时髦,当年就是大伙儿一块儿狂热,一块儿活过来死过去。而只有许艮是个例外,所以说我钦佩许艮啊!”
“我想和他讨论一个书呆子才关心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没有自由,有了却会扔掉……这一路上找他太难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因为我得按时返回南山。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最后在一个边远小镇下了车,像当年的老许一样,在镇上的一家油条店吃了早餐,然后就打听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令我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个镇子和那个油条店还在,好像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似的。这倒不错,真像一种梦里相会。可是那个栗树沟就不好找了,不是因为它改了名,而是因为它太小了,镇上人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商店里见到了一个喝零酒的老人,老人用烟锅比划着,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问有多远,他说那远了去了,你得走上一天一夜才『摸』得着它的边……”
“就这样找啊问啊,三天就过去了。第四天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地方,满是老树,当然还有不少栗子树。这些人家说前些天是来过一个城里模样的老人,不过这人没怎么停下就走了。我又打听鱼花和尼姑庵,有人就给我指了方向。我先是在鱼花家的老屋看了看,现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头屋子,除了屋顶的草换过不久,其余都黑乎乎的。上了锁,没有人。幸亏我在老屋这儿徘徊得久了一点,因为正准备走开,突然近处的一片灌木被摇动了——我惊讶抬头,却见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咱的老许艮啊,他活生生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一声大喊拥上去,一下抱住了他。奇怪,他不像我这么激动,仰着满是胡茬的脸看看我,只‘唔’了一声。原来他刚刚从鱼花那儿回来。就这么,我们在木头屋子里住下了。吃饭,深夜不眠,交谈,争论,一口气过了两天。他告诉我鱼花真的入了尼姑庵,他一直劝她回来……可能是说来话长吧,他一时没有讲得更多,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她会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忧愁……我谈了他不辞而别在校园里引起的『骚』动、特别是陶楚母子的痛苦。因为我忍不住,还是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我说出了几个致命的词汇逃离、自私和无情……老人低头吸烟,头压得越来越低。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油灯,额上鼓起了青筋——我马上有些后悔了……他就这么盯着,盯着,有些恶狠狠地把头扭向小小的黑窗,几乎是向着野外喊道‘我不是逃离,我是回来!看到这个木头房子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走的前一天一夜没睡,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我写的是——我不安!我行动!我反抗!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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