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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微敞,微风扶送,秋光粼粼,我将眼眸缓缓转回来,在我前头那三人的面目,似乎也变得不真切起来。“你要……”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和离?”那一声“和离”,像是哽在喉头许久才发出来。极轻,极缓。只见,他们三人各坐一方,面上的有麻木,有茫然,也有一些,我读不懂的神色。接着,咳声响了起来,在晦暗的室内,久久回荡。“为何?”徐长风问道。他面沉如水,目色隐于长睫之下,看都看不清。我早已知,他会这么问,遂端正坐姿,声音毫无波澜地说:“尻有四诫,一为不孕,二为不顺,三为淫乱,四为恶疾。独这四个,敬亭便犯了两条。其一,我私逃出府,被夫君擒回之后,拒不认错,乃是犯了不顺之罪。其二,生而为尻,职责便是为徐氏开枝散叶,荣耀宗族。”我垂下眼帘,缓缓说道,“如今,敬亭已经绝潮,此生再不能生育,此乃,不孕之大罪。”这世间,规则千万。有的错,不管犯多少次,都能被原谅。也有的,本就不是错,可却深植入念,你自己不认、你身边的人不认,世人却不见得不认。沉寂片刻,忽而发出一阵响动。眼看徐燕卿就要站起,我叫了他一声:“请二少爷留步。”那森森寒目投来,好似在强忍般,道:“谁人胆敢少君后头口不择言,我这就下去把人都给换了……看谁,还敢置喙半句。”我只说:“二少爷封得住下人的嘴,可封得住徐氏宗族长辈的嘴?”我又说,“便是二少爷您有天大的能耐,又可能封得住世人的嘴?”徐燕卿怔住,两眼死死地锁着我。咳声渐止,另一双眼瞧来。徐栖鹤面色青白,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我,双眸又静静地转向别处,哑声道:“究竟,是这世人迫你……”“——亦或,是你自己想走?”我自然知道,他们三人,无论哪个都聪慧过人。另外两个,并非是看不穿,可唯有徐栖鹤将话说得最是明明白白。不让人好过,也不让自己好过。静默之后,我应:“不错,是我自己要走。”话出,一片死寂。我抬起眼,望着他们,道:“敬亭原先,虽是家中庶子,纵然卑微,好歹也是自由身。”我看向徐长风,说:“大少爷,您说过,男儿志在四方。敬亭虽然胸无大志,但也曾有所向往。”我又瞧向徐燕卿,“二少爷,您饱读诗书,应该知道,古诗有云,年关莫忘来春愿。人如果没有盼望,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我再瞧向徐栖鹤,“三少爷可还记得,您说过,不甘。您是身子之故,心有不甘,可到底能盼得来日后。我亦也是身子之故,却没有这个日后可盼。”“我跟三位少爷,原也是素昧平生,此生,本该无缘。”我双眸涟涟,对着他们道:“若非敬亭贪生,沈氏贪荣,也不会有这段孽缘。”诸事有因果,人终究不该有贪念。当初,若非姨娘心存贪妄,执意求父亲带我入京,我就不会这样被揭穿。当初,若非是沈家贪慕虚荣,我也不会代五妹嫁进徐府。当初,若非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我也就不会遭受这种种苦楚。总归是一步错,步步错,人各有命,不该执于妄想。最后,我站起来:“沈氏敬亭无德驽钝,身犯不顺不孕之罪,兼有异心,自以为无颜再担当徐氏少君之名份,今自请和离,恳请夫君首肯。”遂躬身下拜,朝三位夫君行了大礼。我为徐氏只生下一个尻子,纵然有功,若害徐氏断了后,我也不足抵过。而我,也不想来日落得如小陈后那样的命运,一生皆不由自己。今日,他们不放我走。假以时日,我还是得走。足足候了半柱香,徐长风站了起来。他没说肯或是不肯,我只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跟着,徐栖鹤也起身,他面色苍白如纸,含着一口腥气道:“你自己做主罢。”他哑声说,“我管不了了。”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去,我已缓缓站直,光影疏疏,又只剩下我跟徐燕卿二人。阴影逐渐覆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我的身侧。我侧过脑袋,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徐燕卿容色茫然,失魂落魄。他两眼眨也不眨,定定地凝视着我。慢慢地,他屈下膝头,跪在我的眼前。他张开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像个孩子一样,带着无限的眷恋,将脑袋埋进了我的怀里。我伸出手,微颤的掌心轻轻地抚过他的发梢。他的双肩抖颤着,我阖眼,静静地搂住了他。我离开徐府的那一天,秋风料峭,落叶如雨,正是个好时节。一只布鞋踩出木槛,徐府后宅里并无人来送我,只有张袁替我料理,护送我离京。张袁张罗好了之后,走过来道:“少君,轿子已经备好了。”我对他说:“张总管日后可不必再唤我少君了。”张袁却恭敬应道:“少君一日未和少爷们和离,便还是徐府的少君,也还是小人的主子。”我敛目,不再说什么,只随着他去——我终究,还是没有他们和离得成。那一日,徐燕卿背手站着,并未回头看我一眼。“我决不答应。”他的声音平静,“你是我徐燕卿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到哪去,都还是我的人。”我看了看这庄严的红漆大门,还有那悬于上方的牌匾,以及那金灿灿的“徐府”二字。直到我收敛目光,正欲转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站在门后的人影。徐栖鹤一身素白,站在萧索的秋光里,如一幅宁静的画。他见我望来,嘴角扬了一扬,确是眉眼如画,淡雅如莲。他走过来,打量着我一阵,说:“你这模样,也好。”便瞧我一身青衣,原本及腰的黑发已经剪短,头系纶巾,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模样清秀点的平凡书生。我不由莞尔,语气和缓道:“天气寒凉,少爷还是进去罢。”在我转身的时候,他说了句:“等等。”我止步。徐栖鹤目光潋滟,仿若笼着一层秋水,笑靥如花。他对我说:“我会等你回来。”“可是,我等不了你太久。”他轻声道,“我只能够等你到,我死的那一刻为止。”我这次出行,走的是水路。从京城到汴州,水路要行一月之久,可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坐船行神州,沿途有风光无垠。我想,我再晚两三月,姨娘也该不会怪我。我走下石阶,正欲踩上轿辇。此时,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声。徐长风驾马而至。抬头见一圈圈光晕下,他跨坐于马背上,暗红色的披风轻扬,看起来威风凛凛。“上来。”他低头,朝我伸出手臂:“我送你。”之后,他带着我上马,双手从后方还来,拉住缰绳。他喊了一声:“驾!”我们驾马出京,这一路,走得很长,京城越来越远,背后那搂着我的手臂也越来越紧。突然,后头传来声音:“只要你说一句,我就带你走。”“天下四海,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只要,你一句话。”我握紧缰绳,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凉风刺眼,风干了眼里的最后一点湿意。马蹄渐渐缓下,我们都瞧见了渡口。渡口的人形形色色,嘈杂声不绝,候了片刻,才见张袁带着人到了。我下马的时候,徐长风在下头正要接着我,我却摇头:“我自己可以。”我跃了下来,着地时有些不稳,但也幸好没有跌倒。“船家已经在恭候着了,少君随时都可以出发。”张袁走过来,说了一声。我回过头,仰首对徐长风告别道:“您多多保重。”接着,我就跟着张袁等人往渡口而去,撩开帘子,我就坐进船篷里。而后,船只摇摇晃晃,我探出头来,遥望远处。周围的景色逐渐变换,从人多到人稀,从平地到山峦。我终于,离开了京城。乘船顺着延江,一路向西南,路经淮扬、申城,然后改道坐马车,管道上走了三天,统共行了两月多,我们才到了汴州。张袁等人在客栈安顿,任由他好说歹说,我还是一个人去了沈府。我离家已有三年多,过去也不怎么出门,好在沈氏在这小小的汴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问了几次路,不费多时便找着了。我仰头看着沈府大门,以前总觉着这两扇门又高又巍峨,直到去过了上京,见过那让人眼花缭乱的亭台楼阁,方能明白,父亲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执着于此。我静立良久,望着这漆红门扉,似有一丝近乡情怯的感怀,可更多的,却是物是人非的凄凉。犹豫再三,我仍是上前,敲了一敲门。静候须臾,便有人应声。门房将门一打开,彼此一看,都是生面孔。他暗暗打量了我,想是我看起来像个读书人,遂客气地问:“敢问兄台是要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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