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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金民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躺在炕上的,他险些丢了性命。
早上吃过饭,按照惯例,洪金民总要到院里走上几圈,他说,遛遛弯便于消化食。在炕桌前吃饭的人就剩下洪景力了,他吃饭的度就跟他看报纸一样慢,等到他把碗筷往桌上一甩,在西屋等着收拾饭桌的军子听到响声便过来收拾碗筷,洪景力说他要在家里歇一天,让军子上工时跟队长打个招呼,军子的大名叫洪景军,今年刚满十七岁,军子从小就老实,虽然现在都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因为脾气好、性子慢,所以,不管在家里还是在队上,是个人都能把他支使的团团转。洪景力眼睛一瞪“跟你说话呢!”军子把碗碟摞在一起,端起来准备走的时候随口“嗯”了一声。何北花拿着抹布进来擦桌子,洪景力望着在院里转圈的爹,他对娘说“我爹就像个囚犯似的,每天到了放风的点儿,便在院子里转悠。”他娘问他啥叫囚犯,洪景力不耐烦了“这都不懂,就是关在牢房的犯人!”何北花不乐意了“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你爹是犯人,我们这个家就是牢房喽,那你不也都是犯人吗!”洪景力感觉是在对牛弹琴,呵斥道“出去!出去!懒得跟你说!”李东花哼了一声“这个家就只有军子让我省心,你们两个,一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说着,拿着抹布离开了屋。自打在市精神病医院照顾天晴回来,洪景力就感觉自己好像也不太正常了,经常心浮气躁,动辄就是一股无名火拱上来,他见娘走了,找来一张报纸,使劲儿抖了两下,以示他的厌烦。
洪金民在院子里溜达够了,便拿个小凳坐到院外去晒会儿太阳,晒太阳是假,他是喜欢看从他面前过往的村民,认识的他就打个招呼,不认识的,管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都歪着脑袋、趔着个胯子,盯着人家看往哪里走,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来。洪金民刚坐下,便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媳妇的女人打他门口经过,洪金民的眼睛随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着这个女人消失在了后面第三个院门里,那是刘连的家,刘连比景山小两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势,刘连有俩儿子,老大在家务农,老二在外当兵。洪金民就猜,那个女人是刘家的什么人呢,他咋从来都没见过,是刘连的大儿媳妇,洪金民认识他的大儿媳妇,小个,尖头猴腮,说话细声细气,是他二小子的媳妇?刘连的老二刘魁是个铁道兵,在四川修铁路,听说去年底复员后就留在了当地,刘魁回来了?难道这个女人是刘魁的媳妇,没准儿还真是,那女人看上去细皮嫩肉,身段高挑,大脸盘子,不大像本地姑娘,洪金民心里揣着事,坐不住了,他拎着小凳便回到屋里,洪金民向老婆子打听他看到的那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女人是不是刘魁的媳妇。何北花爱串门,左邻右舍的事差不多她都清楚,洪金民猜的没错,他看见的那个姑娘就是刘连二儿子刘魁在四川娶回来的媳妇,何北花只消说个“是”,后面啥事都不会生,只因为刚才洪景力几句话,她心里不痛快,便把洪金民当成了出气筒“啊,敢情你是在院门口盯着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哪,你这老牛还想吃嫩草,只怕早就没这牙口了!”洪金民哪会儿见过何北花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一股火“噌”的就窜了上来,他把小凳往地上一摔,一声脆响,小凳散了架,洪金民张口便开骂“你姥姥个腿!”,要是放在几年前,这凳子一准儿能砸在何北花头上,何北花虽然惊了一下子,可并没有示弱,何北花想的是,如果老头子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兴许会告诉他那个女人是谁了。洪金民除了生气啥也没想,媳妇就得对他唯命是从,按他的话说,老娘们儿就不能惯她这个毛病!何北花也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道理了,她要挺直一次腰杆!好哇,甭惯,不需要!何北花也不怕了,她跟洪金民对骂你奶奶个腿!洪金民骂她姥姥,她就骂洪金民奶奶,谁怕谁呀。洪景力在他屋里看报纸,听到那屋里爹娘又在嚷嚷,便丢掉手上的报纸,走了进来,他一看爹娘跟两只斗鸡一样,脸红脖子粗,互相瞪着眼,就故意调侃爹娘,说“瞧这嗓门高的,一个骂你姥姥,一个骂你奶奶,当心两位老人家从地下爬上来找你们算账!”,老两口一听,扭过头脸来,一齐把矛头对准了洪景力,洪金民一脸怒气“小兔崽子,一口一个你们,老子们是你的爹娘!地下的奶奶,姥姥是你的先人!”李东花跟着拱火“小祖宗呀,这个家容不下你了,有本事你也跟刘魁一样去南边找个媳妇,滚出去自立门户哇!”实际上她这话里就告诉洪金民他看到的那个小媳妇是谁了,洪景力过来是想熄火的,他娘的话却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这下,他也急了“我说的意思你们不明白吗!死人都被你们骂活了,我这大活人早晚还不被你们给吵死啦!”他觉得委屈,憋在肚子里的苦水也开始一股脑往外冒“我为什么找不到媳妇,还不是爹让我去管洪天晴的破事,他疯了,我倒是在这十里八乡臭名昭着了,害得我奔四十的人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你们当我心里好受哇!”洪金民说“你这是拉不出屎来怪茅坑!个头跟地螺钉差不多高也就算了,脾气还挺大,你就是茅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就你这个德行,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洪景力一听爹这话都说得出口,这还是他亲爹吗!顿时火冒三丈,他眼睛一瞪“怪我吗!我娘挫,俗话说,娘挫挫一个,我几个兄长和军子个子都高,就挫了我一个,真不知道娘是咋生的!”,他的意思是为什么这矮个偏偏是他!何北花说“咋生的!拉屎的时候你自己要钻出来,‘啪’的一下子掉在茅坑的隔板上!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她说的是大实话,好在蹲坑隔板间距不宽,一身血水的他才没掉到下面去,何北花伸手就把这小子从粪坑的隔板上提溜起来,用牙齿咬断了脐带,早知他是这副六亲不认的德行,当时就扔进粪坑溺死他算了!洪景力一脸无奈“真服了你们啦,什么都能跟屎挂得上!懒得跟你们说了!”洪景力一拧脖子,扭头走了。
洪金民气得干瞪眼,现如今,他对洪景力是骂不管用,打又打不动,只有吐唾沫以示他的愤怒,结果唾液还没聚到舌头上,一口气没捯饬上来,便一头栽在了炕上,嘴冒泡沫,两眼翻白,手脚开始乱抖;何北花这回跟老头子站在一起,狠狠的教训了洪景力,心里的气消了,才想跟老爷子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一扭头,看到洪金民倒在炕上直抽抽,吓得何北花扑过去,赶紧把他半抱起来,在胸脯上一个劲儿的连捶带胡撸,半晌,洪金民这口气总算是顺了过来。洪金民鼻涕、眼泪一大把,在何北花面前,往日虎威荡然无存,整个人成了一只病猫,洪金民服软了,何北花给他喝了碗葡萄糖水,洪金民哼哼唧唧了一阵子,人才慢慢缓过劲儿来,两人说好了,以后要互相尊重,永不干仗,至于这个小兔崽子,他爱怎么闹随他去,少生这个闲气,何北花也想开了,说,挨了他半辈子的骂,这要听不到他骂姥姥了,还真怕不习惯呢,洪金民听了,咧咧嘴,嘀咕一句“你个糟老娘们,就是贱!”,这一天,洪金民躺在炕上就没有下来过,他本来就瘦,这一折腾,人就愈显得萎缩了,何北花呢,她这脾气好不容易才露出点尖尖角,见老爷子都成了这副德行,自己也就先认怂了。她一直守在洪金民身边,中午喂他吃了鸡蛋羹,又给他喂了葡萄糖水,终归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一直挨到后半晌,看着洪金民睡了,她便去了瞎姐姐何西花的家。
何北花是想让姐姐给洪金民算算,看他是不是气数将尽、命不久矣,哪曾想,来了一看,找她姐姐看病算命的人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何西花坐在炕上,麻达子左右伺候,麻达子的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利落,收钱传话招呼人,还要给自己家人做饭,一天下来,累得够呛,她让儿子赵保柱别再四处去行医了,就在屋里坐诊,这样既照顾了家,又能坐地挣钱,赵保柱跟爹娘说,他现在回归了本行,干起了他的兽医,兽医是不能给人看病的,麻达子说,先前你不就是给人看病的嘛。赵保柱白了他爹一眼“那还不是跟做贼一样吗,现在对于非法行医政府抓的更紧了。”赵保柱开导他爹娘,国家政策虽然放开了,可算命占卦跳大神还是封建迷信,别这么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干啦。嘿,这小子歪起来比谁都歪,现在倒是一身正气,不干,滚球!麻达子指望不上儿子,又把眼光盯在了两个大孙女身上,两个孙女说她们宁可下地干活,也不愿在家伺候奶奶,大丫头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们怕守在奶奶身边,沾上一身邪气,麻达子说,你们奶奶见天进钱儿,怎么不说还能沾点财气呢!正在犯愁,小姨子来了,麻达子一见到何北花,就求她以后每天都过来给他搭把手,他给她开工钱,何北花说,家里那位祖宗离不开人,她过来是想让姐姐给洪金民算算,他该不是寿数到了,要是这样,何北花好早点给他准备后事,三仙姑听到了,马上示意坐在她面前的女人可以走了,麻达子收了那个女人的钱,带她出了屋,何西花让妹妹坐到她跟前来,接过她刚才的话茬,说“甭算,洪金民就是王八命,你瞧着王八要死不活的,千年王八万年龟,他离死远着呢,洪金民活着,是你的福分。”何北花问,此话怎讲?“有他在,洪景力让你三成,没他在,洪景力欺你七分。”这话她不爱听“屁!我可是他亲娘,就算他今后眼里没我,还有军子养活我呢!”何西花给她指点迷津“军子是水命,沧海桑田,都是由一滴水一粒土聚集而成,他将来是游走四方的命,你靠不上他,归根结底,你还得靠那个老家伙,我算过,他的寿命线比你长。”“这么说我是肯定死在他前面啦?”何西花点点头“没办法,每个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何北花乐了“那个老王八,我当真以为他就要蹬腿了呢,敢情他是王八命,这我就放心了。”何北花眨巴眨巴眼,又来了兴致,说“那你也给洪景力算算,他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何西花翻了下眼白“这还用算?肯花钱何患无妻。”何北花一听,顿时茅塞顿开,喜不自禁,她掏出十块钱“姐,给你钱!”亲姐妹也要明算账。三仙姑拒绝了,说,钱她就不要了,何北花挺惊讶,为了钱,姐姐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何北花心里还想呢,瞎姐姐这来钱挣得容易,人也大方起来了,行吧,何北花把钱装进了兜里,准备走了,何西花问,现在是晌午几点钟啦,何北花说,估摸着四点多钟吧,何西花说“钱我是不要了,可没说就这么算了,这么着吧,你就在我这里呆俩钟头,替换一下你姐夫,让他仰在炕上歇会儿。”,何北花一听,怎么觉得姐姐这口气就像是说,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呢,何北花无奈的说“好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洪丽鹃和孟华来到了她家院子里,洪丽鹃进到东屋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爷爷”,洪金民躺在炕上,背对着她,嘴上嘟囔了一句,是谁呀?他慢吞吞的扭过身来,看到是鹃子和孟华,孟华也赶紧喊了一声“爷爷”,洪金民高兴的不得了,他在孟华和鹃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洪金民挤巴着干涩的眼睛,瘪着个嘴,盯着炕边上放着的几个漂亮盒子,这一天心火重,嘴巴苦,就想改个口味,再说,中午只吃了一小碗鸡蛋羹也不顶饿呀,洪金民说,大儿子的福他没有享受到,老了老了,他享受到了大孙女的福。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他哭的是上午他要气绝而去,现在孙女就见不到活着的爷爷了。洪丽鹃掏出手绢,给爷爷擦擦眼角的泪,然后又给爷爷揉肩搓背。孟华打开礼盒,取出一块绿豆糕递给爷爷,看到绿盈盈的点心,洪金民精气神儿来了,他右手拿着绿豆糕,左手兜在下颏儿稀疏的胡子上,小心翼翼的咬下一小块,便开始蠕动着干瘪的嘴,他慢吞吞的吃完一块儿,然后又将掉在左手上的绿豆糕渣用舌头舔干净。在老人面前,你好听的话说上一箩筐,不如一块可口的点心来的实惠,洪金民就是这样的老人,他吃美了,说“这点心,真好吃。”鹃子说,这是用绿豆做的绿豆糕。老爷子意犹未尽,自己又从盒子里拿了一块儿,鹃子给爷爷倒了杯水喂他喝。洪金民让鹃子带上这好吃的绿豆糕去看看她大爷,鹃子告诉爷爷,给大爷的点心一样都不会少,鹃子指着一个桶装盒说,那里装的是麦乳精,老年人喝最好。洪金民吃完手上的绿豆糕,说,他要躺下歇了,洪丽鹃这才让孟华拎上给大爷爷的礼盒,两人跟爷爷告辞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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