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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叔惊喜极了:老了老了,竟然能去上海务工了,还是如此体面的公司里,如此闲适的岗位。那小邮差还与他介绍,这种机构干满若干年便有养老金发放,甚至比那些儿孙满堂却得等着嗟来之食的乡间老人更有尊严。
如此,齐叔立刻收拾铺盖出发了。
他从火车站下车,来接他的是苏文,将他带上黄包车,引他去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口。于小姐站在门口等他——她瘦了,稳重了,安静了,穿一条黑色的贴身修长旗袍,脸上挂着微笑等他。
这是齐叔头一次见到如此有派头的大企业,印刷厂里机械轰鸣运转,来往的员工都穿着长衫或长衫,若是女人便穿着旗袍、烫了头。他谨慎地跟在于曼颐身后将入职的手续办完,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有了些上进之心,上进的原因是不能给于小姐丢脸。
从这一日起,他便开始看着于曼颐上班,下班,出去吃饭,又回来。有时会有一个女人坐在小轿车上来接她与她的老师,那女人年龄约莫不到四十,眉眼之间一股英气,齐叔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像谁。
在上海住久了,齐叔也逐渐学会了这里老爷叔们的生活方式,开始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买茶,做西洋帽子,买收音机,甚至去广场上跳舞。他认识了一些绍兴的同乡——上海绍兴人不少的,有自己的同乡会、常下的绍兴馆子、常去的绍兴茶社。
他那日在同乡会里听到有新来的人说——
“真是凄惨啊,那样大的于家,那样凄凉的败落,以前多么风光的一个三少爷,因为偷了人家晾在窗户上的一条褥子,被人当街乱棍打死。”
齐叔沉稳地喝了一口茶,一言不语,但支起耳朵,这是他这一生最擅长的本领。他听见另一人又补充道——
“你说他松手不就行了?就是不松。他一边攥着不松手,一边喊,这是刘老板承诺给他的……真是疯了,谁不知道刘老板惨死丞相坟?据说是被姑娘坟的孤魂野鬼索命,将脸皮都撕下来了!”
“哎,你都来了这里,要讲科学,不要再说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偏偏科学解释不了,最终还得归于你看不上的迷信。”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齐叔缓缓放下茶,舒出一口陈年浊气。
总之,他就这样在商务印书馆做了一年多的新门房,除了偶尔打打盹,可谓尽心尽力,又因为总和员工们笑着打招呼,年中时候拿下一笔奖金,奖励他老则老矣却有精神气。
他的笑容在看到于曼颐一早来上班时最为明显,也在看到她下班时最为宽慰。齐叔唯一担忧的,是于曼颐看起来太平静,又太可靠。
她三餐不落的吃饭,睡眠也很充足,脸色从不青白憔悴。齐叔刚去上海的时候,她穿了个把月的黑色旗袍,而后便开始买新衣服,一件一件不停地买。她赚钱应当不少,除了商务印书馆的薪水,还有月份牌和连环画,商家们慕名上门,排队都来不及。
那位中年女人来接她下班时,她还没走到门口,脸上便会挂上微笑。她也时常给那女人买吃的,用的,丝巾和衣服,国外进口的新鲜玩意,她会把这些东西存在齐叔的传达室里,见她过来再取出来,哄得那女人的脸上也浮现欣慰和快乐。
于曼颐看起来情绪稳定,生活健康,无懈可击,而齐叔为她身上没有破绽的完美感到担忧。
今天是1932年的1月28日,几近新年。
齐叔近来一直在研究上海当地的春节蒸糕,今天终于研究出了成果。他在劈啪作响的炉子和沸腾的锅水上放置小蒸桶,又洒下米粉,成功蒸出一块蒸糕,切做半张扑克牌大小,上面点了红枣。
他将这蒸糕切成三层,单独拿出当中心的那一摞,用手帕包好了,等着给下班的于曼颐。很快,下班的员工们便开始成群结队的向门口移动,齐叔抱着蒸糕站在门口,一眼从人群里见着了和那个叫尤红的舍友一同往前走的于曼颐。
他听到尤红说:“你晚上就不和我吃饭了吗?”
“嗯,我和时雯姐约好了。”
“她都好久没消息了,怎么突然要见你?”
齐叔自认已经将于曼颐身边的人都认全了,但霍时雯他并没有听过。于是他只是跑过去,将蒸糕递到她眼前,邀功道:“于小姐,过年的蒸糕。”
蒸糕米香扑鼻,又热着,让于曼颐脸上露出一些真切的笑意。她道谢后将米糕接下,抱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拿给了尤红。
“我怕路上走凉了。尤红,不然你帮我拿回家吧,这样抱着,手上也暖和。”她说。
“行,那我也谢谢齐叔。”
齐叔很满足。
一老一少目送着于曼颐走出大门,又拦下一辆黄包车,便往租界的方向去了。齐叔忍不住叹气,让他意外的是,尤红也叹了一口气。
“尤红小姐,”齐叔问,“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告诉我,我家于小姐,当真像她看上去一样么?”
然而尤红只是摇摇头,说:“齐叔,我说不上,我真的说不上。我觉得她看上去太好了,可人是不能这样好的,人是得有缝隙的。我上一个瞧见这样没缝隙的,就是她要去见的那位霍时雯。”
“尤红小姐,什么叫缝隙?”
“我解释不清,但人若是没有缝隙,就会出大问题。”
霍时雯约见于曼颐是在一家很小的咖啡馆里,店极狭窄,总共不过三张桌子,提供些简单但精致的菜品。老板养了条狗,满店乱跑,见于曼颐进来便嗅了一番,熟悉她的气味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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