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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惊讶了,“你说那是糟糕的东西?”
他点点头“小伙子,我想你一定是很久没有读它了,你用今天的眼光去重新看看,就会承认它是个糟糕的东西。你知道吗?在老教授被关押前的三四年,我偷偷去看过他。我们一块儿喝酒,在田里逮鸟。老教授那时就亲口对我说过,那两卷东西‘糟糕极了’。”
“可是,它在学术界的地位……”
“错了。你现在已经不是行当中人了。那是你过去的印象。它绝对谈不上好,因为那样的年头实在也没什么更好的了。当然了,今天看它也并非一无是处——不过一部严肃的学术着作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里面的粗陋和错误比比皆是。老教授难过的就是这些,可惜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去更正了。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这让他直到最后还在懊悔——你知道吗?”
我久久思量着……
“他不甘心,他想做得更好。人家都把他投在农场里了,他还是日夜琢磨那事儿,想得头疼……这老人拼了命也要干点儿什么,就在纸上偷偷『摸』『摸』地搞,还给上边提出自己的诉求。一句话,他还想回到案头去干……”
老讲师这样说时,我却想到了那只可怜的阿雅。主人遗弃它、放逐它,最后甚至要杀死它,它还是一腔忠诚,九死不悔。
“他像疯了一样,倔劲上来谁也管不住,最后把一腔悲愤都倾泻在纸上。他开始诅咒那些残酷剥夺自己劳动权利的人,诅咒那些迫害者和捉弄者……好在他把这些纸片都藏起来了,只有自己最好的朋友知道,他就是你见到的农场老人,这同样是一位好学者。最让我的老师想不到的是,竟是自己最信任的这位老友把他告了、出卖了……”
我站起来“你是说接待我的那个老人?”
“就是他。可老师直到死的一天也不知道是他干的……”
我回忆着当时农场老人对我诉说时的悲愤之情,此刻怎么也难以置信,“这可能吗?是不是搞错了?”
“许多年过去,一个参与调查的人才透『露』出来。我怎么也不信,千方百计查阅了当年的案卷——一切都白纸黑字留在那儿。”
我坐下来,手心冰凉。我仍然不解的是在老教授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这位老友尽自己所能,做过了该做的一切,甚至按月给他的遗孀寄钱……直到现在,老人还时常来到那个只埋了一个帽子和烟斗的坟前——坟里仅有的两样东西还是老人亲手找来的。我看着老讲师,缓缓摇头。
“你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啊。
老讲师叹息“那个人心里有愧啊!就是这愧疚把他的下半辈子压垮了。知道这秘密的人至多三两个还活着,他自己不说,没人会提到这档子事。再说现在的人除了自己,谁还关心别人,更不要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大家都恨不得把昨天的事情全忘个干净才好,要不就太苦了!提那些事谁都不会高兴,等于是冲了别人的喜庆。一个人如果老说过去,就等于自讨没趣。可我就像那个农场老人一样,下半辈子就得这样折磨自己了,折磨到死……”
我看着他,一声不吭,心里有些怜惜。
“那老家伙本来早可以返回城里,可他没脸回来了。他作了孽,该自己惩罚自己了……”
这次深聊带给我的是双倍的惶『惑』。当最后离开时,我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不是减轻了,而是加重了。说实话,我很少像今天这样犹豫和『迷』茫过。
我在街头踏来踏去,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方。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灰心了——我想控诉的是谁?我想辩驳的又是什么?我们又到哪儿去找一个公正的法官?谁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评判?我觉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奇怪的『迷』宫里,像被捉弄了一般。好像每个人都在背叛和欺骗——我当年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所以柏慧才多多少少有理由背弃自己的承诺……在真实和挚爱面前,我竟然没有了一点儿宽容和理解,只冷酷地转身、逃离。从此她却要留在原地,要一生承受,生出满头白……愧疚啊,此刻压得我举步艰难。
二
令我惊异的是,无论是柏老还是口吃老教授、农场老人,他们都在悔恨和抱怨之中。他们对命运的捉弄都表示了一种无奈。不同的是,这些人分别是幸运儿、告密者和牺牲者。
无处不在的背叛和欺骗,无处不在的神秘游戏。有一刻我下决心重新去读那两册厚厚的地质学着作,以得出自己崭新的判断——可这种想法保持了没有多久便淡漠下来。何必呢?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它,它除了再次唤起我更大的痛苦、让我重新陷入无力排解的忧郁,不会带来任何有益的东西。即便真如老师所言,它的粗陋、它的谬误,它最后带给老教授的委屈和遗憾,今天也无从补救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将走向何方?
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来到了电话亭边。
掏出她留下的那张纸片,拨通了电话。
又是那个平静得出奇的声音。我们约定在原来的地方,去那个小小的咖啡馆。
她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们要了红茶。这一次衣兜里那个笔记本再也没有冒出异样的气味,也不会突突跳动了。它大概在衣兜里睡着了。这一次我的手可以放松地端杯了。
是的,再也不需要眼前的这个人去知道那一切了。那可不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说她已经有了白,那么我还忍心使她变得满面皱纹、过早地变成一位皱巴巴的老太婆吗?我这会儿突然多少理解了那位老讲师的心情他可能不忍心与我一起进行这种残酷的合作,并且认为种种努力都是无用的。一开始我觉得别人庸俗而胆怯,现在却认为自己是幼稚可笑的。我第一次觉得柏老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憎可恨,因为他一个人既无力也无意加害那个口吃老教授、让那个美丽的少『妇』跪着死去。他一开始对整个事件、对生的那一切甚至一无所知。他对可怕的后果并没有足够的预料。他对自己鬼使神差、冒冒失失闯进了地质界而感到了深深的惊愕,还有厌恶。
“你想不到我多么盼望……多想见到你……”
“我……”她好像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我后来常常想到你的父亲。我一遍遍想着那个老人。”
“你是指我的‘义父’吗?”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亲——后悔没有听你多讲一点儿。今天再讲已经不可怕了……”
我叹了口气“今天已经太晚了……以后吧,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
“当然。我也可以更多地讲讲自己的父亲……”
“哦,那倒不需要……不需要了。”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怎么眼前出现的是那棵巨大的李子树;还有树下的茅屋、茅屋下的老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啊,我就是由她抱大的;她夜间搂着我睡觉,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把一切故事都装在心里,那里面有泪水也有欢笑。可就是这样一位永恒的老人,就在那么平常的一个下午,突然地死去了。她的死对于我将是一辈子都不能破解的谜团,尽管在她前边和后边还有很多的人死亡;可是,只有外祖母的死才使我不能接受、不能原谅。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叫着冷酷的神灵——我觉得外祖母的死戳穿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么好的一个老人怎么可以突然离开呢?一个善良的没有一丝过错的老人,突然就被粗暴地拒绝了。她撇开了这个小果园、这个茅屋,还有她日夜牵挂的亲人、她身边的一切……这是公正的吗?这多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又多么蛮横!这所有的粗暴和蛮横究竟藏在了哪里?我一辈子都要诅咒它,只要活着,我就会诅咒……
这时候我的眼睛渗出了一层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我把这只手抓住了……一股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她久久地伏在我的怀里。我抚『摸』她,『摸』着她的肩头,她的骨骼。啊,这个微黑的姑娘,昨天如在咫尺。
她热烈地吻着我,我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她仍然那么芬芳,那么芬芳。我吻着她,吻着她……不知多久,我试图再次探究和领略往昔——她身上或口腔里的那种栀子花的气息……
没有了。没有那种气息了。原来生活在悄悄地改变什么——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当年的她了。我们默默地、轻轻地分开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双像昨天一样的眼睛。
当海棠树叶扑扑落在地上时,秋天就要结束了。海棠树叶把我们的茅屋顶、把泥土,都厚厚地盖了一层。这些彩『色』的树叶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捡起来叠好,送给外祖母。外祖母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好看的图案。
“外祖母,你看它们红得像花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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