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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4页)

宁珂点着头。他何尝不想携綪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对那个叔伯爷爷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动躲开的。那天晚上他反复询问曲綪,问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曲綪仔细描绘他的模样,宁珂说他老了。曲綪打断他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年轻。腰板笔直,像个军人。”宁珂摇头“他才不是军人,他身上从来没有枪。”这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告诉曲予

“上一回他从这儿走开,又会见了战家花园的人。”

曲予一点也不惊讶“那是个体面人物。我估计他以后会格外关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这座城里最好的朋友是港长金志,以后还会有四少爷战聪。不过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会成为你叔伯爷爷的朋友了。那个人实在太体面了……”

宁珂听了笑不出来。

飞脚来去匆匆,并不是每一次都与宁珂见面。他偶尔待得时间长一些,也只是与曲予关在书房里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半天不回来;如果要在外面过夜,闵葵和淑嫂就不安起来。“男人哪,只是忙他们的事儿!”闵葵这样说。宁珂现岳父近来每次从外面归来,都兴冲冲的。但宁珂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问他们在忙些什么。

宁珂在家里待得难受,总盼望做点什么,尤其希望能到队伍上去。可飞脚转达了殷弓的意思,说让他这一次好好歇息;再说待在城里也是工作——总之耐心等待吧。宁珂只好待下来。他无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飞脚说“你写的那份东西,上级正看呢。”他这才记起由对方转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说道“敌人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因为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人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们只不过是想惩罚我……”飞脚勉强地笑了笑“何必解释。”“可是……”“没有事的。”

宁珂脸涨得通红。一层汗粒生出来,他闭上了眼睛。飞脚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会儿,直盯盯地看着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曲綪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样子。“珂子,你高兴一点好吗?我们去看淑嫂……”她扯着宁珂的手,他只好出来。

淑嫂的头油黑地垂下——可能刚才她正在梳理,还没来得及束好。宁珂一眼看到这浓密披垂的乌,立刻能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这是一种烫烫的感受……直到淑嫂与他说话,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觉有趣地看了一眼曲綪,曲綪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常常涌动着热烈的话语,是母亲和淑嫂都难以倾听的心声我多么爱你!你这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爱你孩童一般的纯稚和战士一般的坚毅。你唇上那一层又细又密的胡须啊,转眼之间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个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么好。天底下有谁能感受到你那份热烈?你忘情地投进了这个世界,你啊!

宁珂总是在突然间想到阿萍『奶』『奶』。热烈的想望和强烈的自责一起涌来。多久了,她的那只手掌像永远抚着自己的头,那些嘘寒问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怀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么报答你,怎么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边?是那个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挡了我,我不知该撞上去还是轻轻躲开——他留恋和守卫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从石砾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续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了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一次最后报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无法抵抗的剧痛、难忍的侮辱中,是怎样坚守的吗?我思念着这些、想望着这些……多么可怕啊,我从死亡面前挣脱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连这委屈也是美丽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这等“委屈”?

他想念战友和兄长,想念许予明,想念那座曾让他厌恶的城市……“淑嫂,我想和綪子回去一次了。”淑嫂点头,像逗弄一个大孩子似的“是吗?那就走吧!小两口手扯手地走吧!”

綪子的脸红红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到白玉兰下散步。一走到这儿,宁珂就记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别挂念清滆。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世上还有如此纯洁的人吗?他把一切都献给了这儿,而岳父对待他也许真的有些残酷了。他问起那个剃光头的男人的下落,曲綪说他如今正在一个地方垦出荒地,盖起了自己的小屋,总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没有女人吗?”“没有。大概他不要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要的……”

綪子说话时用力抿着嘴巴。

宁珂终于认真考虑回城一次了。他请飞脚请示殷弓,殷弓说早就该这样了。这回答简直出乎他的预料。他反复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问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飞脚马上代殷弓回答说没有。

就要启程时,曲綪却犹豫起来。她想与丈夫一起制定一个更好的旅行路线先去山里的宁家,去看看祖居地,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总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宁珂无力驳辩,但还是告诉她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亲近的人了,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连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了他们的形象。曲綪则固执地坚持我们从山区老家去省城;归来时,还要绕道去看那位“姑妈”。“我们要为老人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楼房中,他们那间真正的新房。

宁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这也许是夫妻之间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闵葵对他们这一次出远门无比牵挂,泪眼汪汪,仿佛是在亲手放飞一对即将变得无踪无影的鸽子。她拉着曲綪的手“孩子,路上混『乱』,小心再小心……”宁珂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用『性』命护住她的。”当他准备着旅程上的东西,把一支手枪藏到身上时,闵葵一下哭出了声音。

闵葵细细地抚『摸』他的头……

山里宁家一片灰苍苍的院落毫无生气,蒙着上一个世纪的灰尘。宁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与曲府的差异那儿散着新鲜的气息,像在春天里泛青的枝条上抽出的嫩芽;而这里却嗅不到一点生的气味。守门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懒得叫一声。他一踏进这里,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学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脑际。这个人差点把他葬送了,而且还毁掉了千辛万苦搞起的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人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当家堂叔见到归来的一对人大为惊讶,原来他以为宁珂被叔伯爷爷携去省城严加管束了,想不到这会儿与从未见过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进大门。他看了一眼细细高高、面容秀丽的曲綪,只说了一个字“天!”

李家芬子笑过又哭,说早该有这一天了。她让下人动手给他们准备几间好屋,说这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就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直生下一个娃来!曲綪笑了。李家芬子又补充一句“生啊!……”当他们解释只是顺路来家里看看、不能久待时,李家芬子立刻变了脸“有这样见『奶』『奶』的吗?”宁珂有些难过,但为了脱身,只得撒谎说叔伯爷爷命令他们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着鼻涕“去吧,那个老头子也怪可怜的,上次回来,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里不住声地咳……哎,都是让那个南方娘儿们给折腾的……好好孝敬爷爷吧,只要他高兴。”

曲綪动情于这儿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着这里所有的隐秘,哪怕是一棵老树、一块釉面地砖、一张卷边案几,都要伸手去触『摸』。她极力想弄懂的是,这个环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够产生和培植宁珂这样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繁复的院落套房、狭窄曲折的过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极大好奇。他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视,小声议论说“真好人儿,说不准是将来的女当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欢看见她哩!”

宁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最后把她领到了离大宅院一百多米远的一块平场上。这儿如今长满了蒿草,堆满瓦砾,有几只野兔从中蹿出。他告诉她这儿才是他出生的那个“宁家”,这就是那个废墟了。他的父亲就在这儿与各种身怀绝技的“大师”们相处,结局是骑上一匹大马一走了之——多像个传奇故事,事实上果真如此;这一带山地人没有不知道出了个不要命的浪子的,他们把他当成了大山里的光荣。

曲綪笑了,之后又是沉思。“那时你呢?”她仰脸看他,见夕阳映出他一脸细小的绒『毛』,他还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宁珂点头“我跟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父亲的故事,等他回来……这样直等到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母亲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领走,再后来又是叔伯爷爷要了我……”

“他们真是你的恩人——那么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这样想吗?”

“有时也这样想……”

宁周义不像往昔那样留恋这个家了。人变老了,却更为热情。这热情就像从体内一个神秘之处呼唤出来的一样。阿萍既兴奋又害怕地接受了这一改变;在宁珂与曲綪归来的前一天,她与丈夫还有过一次长谈。

她照例先从对方的身体说起,叮嘱他要经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她不愿提及另一个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往日她每个星期都在这幢楼房里进进出出,即便宁周义不在她也照样来,一个人在他的书房待一会儿,拉响了抽屉。如果宁缬不在,她还会与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谈话。阿萍终于在多次接触之间明白了自己男人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倍加珍惜。原来对方平时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有一副柔软的心肠,特别能体恤别人,善解人意。她对阿萍是一种姐妹和母亲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倾吐心曲,爽快、真挚。谈到对宁周义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了“在这样一个污七八糟的年头,一个女人除了好好爱一个人还能干点什么!”阿萍并没有作,因为这句话也说到了自己心里。她现对方读了很多书,从前还曾在南京要人们身边待过;她小小年纪就见了大世面,狂过,孤傲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成这样,『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说自己的过去像一场梦,早该收场了。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都那么虚伪!”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

阿萍呆看着。在她的记忆中,男人还从未这样。她慌慌地为他递上手帕……她忍不住,还是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头的疑虑“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众对官府是厌恶的,他们对另一种结局还求之不得呢!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我说错了,先生多担待吧!……”

宁周义点头又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实情,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有个误解对民众的误解。你太看重民众的愿望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他们的愿望,也包括热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多少价值的。我太爱他们了,一个真正记挂民众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他们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许都对了,大的方面却大大错了。偌大一个中华交到一些没有根柢的人手里,岂不荒唐?从长远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结局……”

阿萍思忖着,又怯怯地说“可先生以前也……赞扬过他们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对于一个庞大的政党而言,几个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么?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长久指望吗?”

阿萍觉得这些问题太复杂了。她再不想问下去。她只想顾及眼前,让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余什么都可以迁就。她已经迁就了许多。

宁周义继续说着,一边抚『摸』她光滑的头“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我选择了。两害相衡,择其轻者,也只能如此了。这是没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这次长谈是重要的。这是阿萍许久之后都常忆常新的一次深谈。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运吧。一个人时她又愿意把一切纵横思虑和比较,现自己义无反顾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为了自己认准的事情奋斗到底的人。他很强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强大来慰藉的,即便它最后带来的是毁灭……

宁珂喜出望外地携着一个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因为连日的激动悲伤而萎靡疲惫。久别的孙儿简直是从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有点胖了,头黑漆漆的;他旁边是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儿!她日夜不停地念叨过宁珂,甚至在绝望中骂过他,这会儿它们都一阵风似的飞光了。她去抱他们,去捏弄他们的手指骨节,一手用力按着他们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奶』『奶』……”宁珂和曲綪一块儿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场相见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场景之一。曲綪可以仔细打量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为阿萍『奶』『奶』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珂子。她现世上的人,无论是谁,能拥有这样一位『奶』『奶』或母亲都注定了会终生幸福。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长辈。这个人微胖,身材稍稍显得娇小,身上穿了宽松的衣服,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像秋天最后的一枚桃子,眼睛则是大而圆,真正是两潭温煦的湖水。谁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么年轻,在屋里走动时,总让人想起是需要爱护和照料的一个人儿,而不是主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洁净得不可思议,一头长长的黑让人嫉妒。只有那双手稍稍粗糙一些,这才使人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仆人,一切都要由这双可爱的小手『操』持。曲綪似乎嗅到了这屋子里有一股李子花的『药』香味儿,一阵浓似一阵。她现有好长时间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珂,把他的手拉过去抚『摸』……“『奶』『奶』。”曲綪叫了一声。阿萍这才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多么好的孩子,珂子,你这辈子要好好爱护她,她磕着碰着一丁点,『奶』『奶』都不会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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