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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问小岷是否喜欢城里的『奶』『奶』?因为我很想知道她与两个『奶』『奶』在情感上的区别。小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大家都说我长得不像妈妈,更像『奶』『奶』——城里的『奶』『奶』。”
我想她的『奶』『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因为在所有类似的故事中都是如此——这算个什么故事?爱情的故事?遗弃和背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样的故事中,后来出现的女『性』往往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严厉。
“我的两个『奶』『奶』多么不一样啊!城里的『奶』『奶』长得一点也不老,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从这种年龄差异中,可以知道唐小岷的爷爷当年娶了个多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久经风雨的军人也仍然抵挡不住青春的诱『惑』,他在这种诱『惑』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生了可怕的背叛——这些都不是眼前的孩子所能够理解的。
“你没有姑姑、伯伯和叔叔吗?”
她嗫嚅起来“城里的『奶』『奶』就生了爸爸一个,原来的『奶』『奶』没生孩子……”唐小岷眉头紧锁“老『奶』『奶』年纪大了,她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如果生病了、摔倒了怎么办?我老要这样想,想得头都疼了。有一次我问爷爷,爷爷不吭声,脸『色』铁青。我说快把她接到家里吧,爷爷脸『色』更难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后来又一次钓鱼,我听到爷爷不停地叹气。怎么了爷爷?爷爷就说了,他说不知多少次商量过城里的『奶』『奶』,把小屋里的老人接回来吧,城里的『奶』『奶』就吵。她说‘你把村里那个人接过来的一天,也是我从这个家里走开的一天。’”
“她走开?那她去哪里?”
“大概回老『奶』『奶』家。老『奶』『奶』在很远的那个大城市里。我没见到她,不过『奶』『奶』常常提到她。我知道老『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连爷爷也怕她。爷爷有一次一边钓鱼一边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就做了这一件,结果这就使他一辈子不得安宁。他说孩子,你爷爷为什么整天跑步锻炼身体、钓鱼?就是为了死在你乡下『奶』『奶』的后边。爷爷说如果他死早了,那会闭不上眼的,‘那是个孤寡老太婆啊,她的全家差不多都在混『乱』年头给我们这边杀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不能让一个孤寡老太婆留在世上,我不放心!’那一天我抱着爷爷哭了,爷爷也哭了。我们一块儿哭了好久。爷爷为什么老得这么快,我今天才明白了。他那边的人杀了老婆婆的一家,他后来又扔下了她,这让他难过。我觉得爷爷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本来,我准备把我们在控告信上签名的事告诉爷爷,因为谁都怕爷爷——我们只要告诉了他,他就会帮我们。可是我可怜他,不敢让他再生气再难过,爷爷已经活得太苦了。那一天在水库边我向他誓我长大了一定服侍小屋里的『奶』『奶』,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一定不离开她,一生都不离开。爷爷一听又哭了,搂住我亲了又亲……”
“从那儿以后,我一个人常去看老『奶』『奶』了,在她那儿过夜,有时她一整夜都搂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干草味儿。大概就为了搂抱我,她每天都要洗澡。她的衣服很破,可是很干净。她说好孩子,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疼我。我说『奶』『奶』,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有一天我还把廖若和骆明领去玩了。我怕老人孤独。我们带了很多罐头。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都一块儿喊她『奶』『奶』。再后来,再后来就生了那个事儿……我很久没去『奶』『奶』那儿了,前几天又去了,『奶』『奶』一连问了几遍骆明哪去了?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转学了吗?’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孩子要走也不来告别一声。我说他走得很急很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瞒过了『奶』『奶』。叔叔,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起来。我现在无法安慰这个孩子。
小岷哭得越来越厉害,抽泣着“不是,叔叔,我想说,我想说的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睫。
直过了好久,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我很难受,因为我在想其他的一些事情。我的思绪常要莫名其妙地转到那一天——我在场医那儿听到的可怕故事一群不幸的孩子与“级酒吧”、与一些魔窟的故事……但我不敢问。我当然不能想象她也会落入那样的魔窟,但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个时代的恶魔,它的全部伎俩,想到她和那一群伙伴,以及所有的被劫掠者……后来她总算擦干了眼泪,说“叔叔,我刚才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更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城里的『奶』『奶』肯定知道,爸爸妈妈也可能知道;可他们都在瞒着我。这是我一点一点从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真害怕,真害怕……”
四
“那一天我和骆明廖若一块儿到乡下『奶』『奶』那儿,和『奶』『奶』一起出去采野菜。采野菜时『奶』『奶』告诉我们很多爷爷的故事,说那时候他最喜欢吃野菜——她出去采来,做好了等他回来……这一天,我们大家一块儿帮『奶』『奶』做,洗菜切菜;『奶』『奶』的手太巧了,她把各种野菜包成水饺,凉拌、热炒,做成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呢。大家正高高兴兴吃饭,突然外面有人使劲儿敲门,到后来是砸门了。”
“那是个男人,他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些什么谁都听不清。我转脸去看『奶』『奶』,现『奶』『奶』的脸『色』突然变了,起身就要去开门。廖若跑在前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慌慌地拦住『奶』『奶』说‘不要开不要开,那是个疯子。’这一下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天天在村子四周胡窜的人,不停地喊‘大水’的人;这疯子又脏又臭,怪吓人的,我们平时见了就跑,跑开一段再往他身上投泥巴;有时他还和我们对骂……这会儿我们都一齐阻拦『奶』『奶』开门,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门前走。我急得大声喊起来‘『奶』『奶』你千万不要过去,他是个疯子,他会打人的!’”
“我当时真不知『奶』『奶』是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把我们扒拉开,差不多是扑到门上的,一下就把门闩拉开了。我们那会儿全愣了,傻了,赶紧护在老『奶』『奶』身上。接下去生的事儿怪极了那个疯子平时多凶啊,这时一见了『奶』『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呆望着,只会傻笑;这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拱到了『奶』『奶』胸前。我们想『奶』『奶』一定会害怕,他会把她掀倒,谁知根本不是这样——她抱住了他的头,伸手梳理他的头、拍打着‘孩儿,好孩儿,饿了吧?家里来,快来。’她扯着他的手领到屋里,从我们摆好的盘碗里夹了很多菜,‘孩子,可怜的孩子,坐下吃吧,吃吧,再不你就带走……’疯子高兴得直流口水。他用一块塑料布兜起东西,喊着跳到院子里,摇摇晃晃,一边从纸包里掏出东西吃,一边在院里打转。老『奶』『奶』坐在那儿流眼泪。我们都赶疯子讨了东西你还不走,还赖在这里,你快走吧,再不走打你了!疯子挠挠头,一边喊叫着一边往外跑了。他又喊‘大水了’,我们赶紧把门关上。”
“谁知这一下『奶』『奶』再也不吃饭了。她盯着关上的门,叫着‘孩儿!孩儿!’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把那个疯子赶走吗?但我们都知道是我们惹得『奶』『奶』不高兴了。她真的很难过……”
“我还从没见『奶』『奶』这样难过。我又害怕又纳闷,不知怎么才好。这事过去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去问爷爷。爷爷听了一声不吭,头垂着。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也不愿讲,两眼盯着地上。我明白遇到怪事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儿——真的会有什么事情。我在心里猜了很多、假设了很多。”
“可惜我猜得都不对。所以后来当爷爷讲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还是给吓住了……叔叔,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她在说这些时,鼻尖上、额头上,到处渗出了汗粒。我安慰她,让她慢些讲。她大口地吸气……“你还记得吗?我好像说过,爷爷告诉,小村里的老『奶』『奶』以前生过一个儿子。他说这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聪明,爱说爱笑。后来就因为爷爷和老『奶』『奶』分开了,他就变得再也不愿说话。老『奶』『奶』因为出身大户人家,村里就不断找她的麻烦。他们把她拉走,让她到集市上游街。最吃紧的日子里,连爷爷都不敢袒护她,两人要见面都不成,爷爷至多是等到半夜才敢转到那儿,远远看一眼小屋的灯火。不这样他就睡不着。小屋里的那个男孩,也就是我的伯父,一点点长大,也一点点呆傻了。他是被那些时不时冲到家里的背枪人给吓坏的……”
“后来风声松了一点,爷爷不顾城里『奶』『奶』的阻拦,把伯父送到了林泉精神病院。他在林泉里过了几年又跳墙逃走了。有人想逮住他重新关起来,爷爷不让。叔叔,我也往他身上投过泥块、骂过他……我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就是我的伯父!叔叔,我不敢跟『奶』『奶』讲,也不敢告诉爸爸,不敢告诉骆明。骆明直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疯子是谁。从那时起,我只要见到疯伯父一次,就要心惊肉跳好多天。我又害怕又难过,真想扑过去搂住他,叫他一声伯父。可我不敢。我连走近他一步都不敢。我怕他傻笑。他一看见我就『乱』喊,吐出长长的舌头……我真怕他。”
“从那以后见了『奶』『奶』,我再也不敢问疯子的事了。不光这样,我每次去那个小屋都提心吊胆,因为生怕在那儿遇到伯父——不知怎么,他后来再也没有让我在那儿遇到。他像是故意躲开了似的……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老想哭。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小屋,再也忍不住了。我扑在『奶』『奶』怀里……她一边亲我一边说‘孩子,你知道我不能跟你爷爷回去,不能离开这儿。别说他家里那个女人不要我,就是要,我也不能回。我在这里有个拖累呀,有个拖累。’我知道她说的‘拖累’是什么,她要在这里等那个疯伯父!我知道,伯父疯了,他再也认不得别的家,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小屋才是他的家。『奶』『奶』说他的脑子坏了,如今只能记住这个老窝儿,因为他是在这儿生的,所以他无论走多远都能『摸』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要瞒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也不能告诉城里的『奶』『奶』——我还要躲着疯伯父,还要把骆明的死瞒住爷爷,瞒住乡下的『奶』『奶』。她常常对我说你该把那个小苹果孩领到我们家里,多么好的一个孩儿呀,他长得真好看,他是谁家的娃娃?她问个不停。幸亏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转学?他的家在小果园里,为什么要到外地读书?我在心里编了许多谎话,想告诉她他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那儿去了,他住在了大海的另一边。我不会说谎,真怕『奶』『奶』再问下去就要『露』馅儿。我也怕和同学一块儿走在大街上时,遇到我的疯伯父……那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会多好啊。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活得多高兴……叔叔,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扯住孩子一双稚嫩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她多么小,可是从很早起,她就携着这样的沉重往前走。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她的一双眼睛那么沉郁。这扇通向心灵的窗户啊,一旦敞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把她重新变成一张白纸。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爷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小姑娘。她的两个『奶』『奶』、她的园艺师母亲、她在市里工作的爸爸——一种多么偶然多么奇妙的组合,造就了眼下的唐小岷。一般而言,她要承受这一切——随着时间的积累,最终会让其变得不堪忍受。所以,像她一样,今天常常令我变得矛盾重重顾虑重重既害怕遗忘、诅咒遗忘,又害怕像山峦一样堆积的记忆……
“叔叔,我有时真想逃到一个岛上——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岛了,就是那个仙岛!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真想去那儿……”
我惊讶地看着小岷。
“我想去那个岛,想一个人……”
我摇头又点头。我在想那个仙岛。是的,那是当地人人皆知的传说,传说中真的有那么一个岛,它是逃匿之岛流放之岛,也是幸福之岛……
《族长与海神》
一
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个个拥有自己的想象和怀念之地。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种梦想,所以才如此美丽。它们可能永远都停留在传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让人得以窥见真实——这才是一个致命的时刻,这个时刻也许会影响人的一生,影响他的出和归属。具体到我自己,我的梦幻和想象,则必须从第一次去看大海说起。
那是一个暮『色』刚刚围拢的时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我觉得夜『色』是直接从大海里生出来的,这就打破了以前关于黑夜来临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总以为夜晚是从天上降临的,就像一张缓缓撒开的大网那样,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开始变得黑乌乌的,它原有的墨绿『色』只有凭记忆才能寻觅到一丝一缕。我『迷』茫地看着这片大水。能够站在这儿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里采蘑菇,采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恳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声,那是因为她不同意。在当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讨论的事情。因为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只要他们看过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就会无时无刻地惦念它,一有机会就会往海边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后往前走去。我一阵沮丧,原以为她要领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丛林,一眼看到了开阔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与天空连接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点哭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这会儿我们没有看到一条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处张望,想把它望穿。海鸥和其他水鸟飞来飞去,它们叫得并不起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后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岛。
“上面有人吗?”
她说有的,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岛……
“那儿离这里多远?”
“它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船也到不了——因为围着那岛的是一条暗流,船刚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见自己躺在了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搭救了。渔民们平时要自己上岛可就难上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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