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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难得有坐在狱中,这么清闲的时候,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与我无关,能够想一些自己的事情,所以才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rdo;原来已经算得上是久远了吗?浮生都已经大了,所以才觉得那般恍惚吧?他说起过去的事情,倒勾起了陈阿娇的谈兴,酒无毒,她便放心了,将那药瓶拿起来,却走到了张汤的背后,张汤不能动,因为他一动,漆案下面的长剑就会露出来,所以他坐着,在陈阿娇看不到的地方一勾唇:&ldo;何必夫人亲手,让别人来吧。&rdo;&ldo;别人都说我心机深沉,步步算计,可见我这种毒妇真心待人的时候极少,我得在这疗伤药里面放上剧毒,给你一涂,你就不必再出狱了,直接等死得了。&rdo;这个时候的张汤,因为入狱,外面的官服早已经扒下来,穿着白色的中衣,背部血条条地,他方才就这样坐在陈阿娇的面前,表情还纹丝不动。她刚刚揭开了药瓶的盖子,正按住了张汤的肩膀,准备给他上药,却被张汤反手握住了,他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ldo;夫人,不必了。&rdo;口气虽淡,但是态度却很强硬。她松开自己的手,转过身来,将那药瓶狠狠地放在了漆案上,差点震翻了酒尊,&ldo;张汤,你这人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rdo;&ldo;夫人不是早知道张汤油盐不进,风吹雨打不动么?&rdo;他垂眼,将双手揣在了一起,这姿势,简直熟悉到了极点,陈阿娇哭笑不得起来。她坐下斟酒,与张汤对饮,&ldo;上次与张大人对饮,已经是几年前了,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逃出生天,说起来那些日子一直多亏你帮忙,否则……便是我此刻埋骨荒冢也未可知。&rdo;&ldo;其实张汤有一件很后悔,又不后悔的事。&rdo;他这样说了一句话,却又停了许久。陈阿娇疑惑,&ldo;什么?&rdo;张汤端过酒壶来,换他为陈阿娇斟酒,看陈阿娇端过饮了,他才道:&ldo;夫人能闭上眼睛吗?&rdo;&ldo;……&rdo;她看着张汤,有些不明白,这人还是正襟危坐,坐在他管辖了许久,杀了无数人的诏狱之中。陈阿娇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地搭着漆案的边缘。眼前一片黑暗,周遭静寂,只能听到远处似乎还有惨叫的声音。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ldo;张汤?&rdo;她问了一声,却忽然有些不安,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她脑海之中过去了,然后她立刻睁开眼,眼神里带着难言的惶恐,然而令她又错愕又安慰的是,张汤还好好地坐在那里,眼神平静地看着她。&ldo;你到底是想干什么?&rdo;张汤摇摇头:&ldo;罪臣只是一时昏了头了,殿下早些回宫吧。&rdo;从殿下到夫人,再从夫人到殿下,这称呼的改换,也代表着张汤心境的改换。陈阿娇也知道时间不早,虽则刘彻不会怎么追究,但她不想太过落人话柄,还要回头收拾一些跳梁小丑,她绝不会放任别人构陷张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张汤,便是那个在她大雪之中,送了她火炭的人。手掌一撑漆案站起来,陈阿娇双手一展,而后合拢,两手交握在一起:&ldo;陛下说绝不杀你。不管你有没有做下那些事情,在我这里,便是一件也没有。减宣、朱买臣等人,孤‐‐将一一诛之!&rdo;她话语之中满含着的煞气,已经足以让人胆寒。她一步一步走出去,脚步比来时更沉。张汤说:&ldo;殿下保重。&rdo;陈阿娇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却已经看不见张汤,她戴上兜帽出去了,携了汲黯一同离开。夕阳闲影,照在椒房殿的重檐叠瓦上,一片近暮时候的静好景色。她踏入宫中,旦白等人心中担忧,而陈阿娇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心事重重,正走到窗边,口中道:&ldo;秘传江充、主父偃、桑弘羊等人来见‐‐&rdo;陈阿娇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碗莲,那青玉的碗迎着光,有一种青色血管一样的通透。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只是指尖刚刚触摸到那冰冷的碗沿,便听得&ldo;啪&rdo;地一声轻响,整个养莲的玉碗忽地破碎,水流一地,从窗沿落下,似断线的珠子,碗莲植株倾倒,那菡萏的花一下搭在窗上,花瓣散了一地,也有的飘在水面上,落在了碎裂的玉片上面。宫人们都被吓了一跳,无缘无故一碰就碎了,怪事!陈阿娇忽然觉得有些窒息,弯腰下去,想要捡起一枚碎玉片,手指却被扎伤,抬起来一看,指腹上已然有一枚殷红的血珠……她忽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眼前发黑。这夕阳拉长的艳影,逐渐地变长,又逐渐地消失,长安的夜开始到来了。三尺青锋,在一片冰冷的铮鸣之中,出鞘了。这打磨光滑的剑刃,反射着诏狱之中的冰冷,如刀剑一般的冰冷;也照着他一双眼,世故苍凉,无情无爱,断绝仁义的一双眼……纵使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卑微如土,只敢在这样的时候,趁着她闭眼,悄悄地肆无忌惮地将她‐‐装在眼底,刻进心里。刻薄寡恩,有失偏颇。酷吏数十年,鲜血白骨,铺成他人臣之路。他非善非恶,亦正亦邪。他曾以为自己坏透了,良心丧尽,只是在他闯入灞陵,开启了棺木的机关,看到她还活着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也许还不那么坏。可是好好坏坏,自己的感觉永远不准,别人的说法也永远是别人的说法。也许连天地都分不清善恶,世人何必执着?他只是张汤啊。提笔,蘸墨,挥毫,却一笔一划,依旧如他旧时严谨。搁笔,白纸黑字,却已经足以评判。来生,我要对自己好一些,不必严苛,不必歹毒,不必有情,无缘也罢。六道轮回,畜生道也好,不入轮回也罢‐‐不做人,省去这万千烦恼。生平最恨,有缘无分,有情无缘。三尺青锋染一腔热血,有罪当诛,他断案无数,最后这一次,依汉律‐‐张汤,当斩。她说,公卿不辱,你张汤若有那一天,定不是饮鸩,而是大男儿,一剑封喉。鲜血染红白纸黑字,模糊了是非善恶的界限,只有红。他最后悔,也是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再无人知了。残酒已冷,伊人已去,木香满室,空余遗恨。染血的纸,染血的字……&ldo;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rdo;☆、石头减宣带人去抄张汤的家的时候,陈阿娇正好走到那里,张汤的死已经成为定局,陈阿娇无力改变,她甚至无心去关心刘彻到底是什么反应。听说那一晚,刘彻在宣室殿前面站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上朝。她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庇佑不了张汤,她最起码还能够庇佑他的遗孀,然而迎接陈阿娇的,是满目的白。人还没下葬,尸骨未寒,灵堂都没起来,挂一片黑白,陶氏与自己的儿子们已经披麻戴孝了。减宣官威的确很大,虽然他没有想到张汤会那么突然地就自杀了。狐疑的减宣还一度以为是陈阿娇的缘故,他甚至怀疑张汤与陈阿娇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实上,减宣也的确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刘彻。那一天,他将张汤自刎的消息传到了陛下处,刘彻埋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没有对他说的话给予任何的回应。减宣自己认为刘彻是默认了,所以带着人来抄家。其实人死如灯灭,抄家不抄家又能怎样呢?陪着陈阿娇来的,是曾经与张汤有过交集的赵婉画,现在赵婉画过的是清心寡欲的日子,陈阿娇总觉得她消失的那一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故事,可是她不问。伤口,总是要自己舔的。在车上的时候,陈阿娇就看到减宣了,不过这个时候的减宣一脸的晦气,似乎发生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道上面遇见,减宣也看到了陈阿娇,却没有行礼,陈阿娇也没有介意,只是用一种平淡的目光看着他。接着车子就过去了,陈阿娇来到张汤府上,一片狼藉。陶氏竟然没有哭,小安世眼圈是红红的,陈阿娇出现在门外,慢慢地走进来。这个时候,陶氏回过头,看到陈阿娇,面无表情,等她走近了,竟然笑了一声:&ldo;殿下这个时候来,是看笑话的吗?&rdo;她知道陶氏其实一直不喜欢自己,就像是她早已经知道张汤压抑的感情,她原本是不怎么清楚的,如若不是被刘陵死前那隐晦的一句话道破,现在陈阿娇都不会知道。只是感情的东西,从来无法回应。这个时候陶氏能笑得出来,陈阿娇却笑不出来,她只是蹲下来,看向张安世,张安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不久之前还跟浮生一起伴读的孩子,泪痕未干,沉默地站在那里。陈阿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这孩子的头顶,却被站在一旁的陶氏一手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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