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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在炕上,女子睁开惺忪的眼睛。阳光照得她眼睛都睁不开,眼前一片白光。女子猛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瞪着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满眼的好奇。她一激灵,清醒过来,瞪着眼睛不满地说“瞅甚瞅,瞅够了就起开,人家要穿衣裳。”男娃羞涩地一笑,没说什么,低下头转身下了炕,站在屋子中间脚地上,背着个手,小大人一样等着。女子背过身子,穿好衣裳,准备叠好被褥下炕。她一掀被子,又猛地放下。男娃脸一红,低下头,一溜烟跑出屋子,连门都没关,就不见了。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女子顿时打了个激灵。她坐在炕上愣了半晌,不晓得该咋办,最后一咬牙把门关上,上炕把被褥拾掇好。她把那条一滩尿渍的褥子跟短裤放到炕沿上,下地在立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子,拆了褥子上的线,把褥子面跟短裤抱起来,放在屋角板凳上搁着的一个铜盆里,又把棉花套子摊开,放在靠门那边的炕角焐着,开了一扇窗户透气。屋外的冷风不停吹进来,她清醒了几分,愣了一下神,麻利地下炕端起铜盆往外走。男娃低着头过来,闷闷地说了一句“吃饭了。”女子看了看手中的铜盆,愣了一下,赶忙回屋放在板凳上。她找到刚才找剪子时现的梳子,麻利地把头放下,在里屋梳妆镜前,仔细梳了几下盘好,赖好倒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穿戴齐整,跟着男娃出了门,回头顺手把门带上。
女子低着头小跑几步,跟着男娃往北房堂屋快步走去,抬眼望去,屋子明显讲究许多“大院里一水的青砖大瓦房,只有堂屋门窗宽大厚实些,都是雕花刻纹,不晓得已经刷过多少层桐油,瞅着有些年头了。两侧的窗户跟廊屋的顶窗镶嵌着透明的玻璃,屋里应该亮堂着呢。”
男娃推开中门,两人相跟着进入廊屋。借着门上顶窗的微光,她依稀可见“左右两边靠墙摆放着两条厚实的长板凳,盘着两个烧炕、烧水的灶台,灶台上方的墙上钉着木架子,木架上摆放着些水壶、茶具跟一些杂物,显然是伙计、丫头们烧水、泡茶、侍应、歇息的地方。”她瞅见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幅驼队远行图,画旁边挂着一副对联,写着“行商百年守信义,耕读传家遵契约。”书画下立着一张四尺高的条案,案上两头摆放着一对雕花墨瓶,插着鸡毛掸子,正中摆放着一个香炉。她晓得这是醒神炉“白日里常年点着盘香,避邪驱蚊,醒脑提神。”
男娃推开左侧的屋门,女子垂肩低头跟着进去。屋子里明显亮堂许多,正对面立着梳妆台,大镜子明晃晃的。侧面正墙上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画,旁边垂着一副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两边各立着一个到顶的描金雕花墙柜,中间书画下面依旧是一张描金雕花条案,案上摆放着一对彩釉瓷瓶,瓶中插着搭配雅致的杂色绢花,几案前是一张雕花方桌,桌上摆放着几碟点心,一对茶盏。桌子两边的雕花木椅上正襟危坐着一男一女,女子没敢抬眼细瞅,只感觉两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叫人紧张。
男娃从那张四方雕花桌上,端起一盏茶递到女子手里。女子双手端着茶,跪在锃明瓦亮的方砖上,恭敬地把茶盏举过头顶,低着头说“爹,喝茶。”端坐在雕花椅上的男人嗯了一声,把茶盏吹吹抿了一口,就放在桌子上。女子又从男娃手里接过一盏茶,跪在地上向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女人敬茶说“娘,喝茶。”女人跟着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同样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说“兰子,林子还小,家里头的事儿多操点心。有甚不会的跟娘说,娘给你做主,上炕。”她起身把男人扶到炕沿,男人抬腿脱鞋上了炕,盘腿坐在窗户底下,女人也跟着上炕盘腿坐下。男娃赶忙脱鞋麻溜上炕盘腿坐下,女人朝门外喊了一声“春花,端饭。”一个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在外面廊屋应了一声,把一盆红、黄、白相间,上面洒了些嫩绿细碎葱花、芫荽的拼三鲜放在炕桌上。她又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油馍馍,一盘刚炸出锅金黄香脆的黄米油糕,一碟红白相间的生腌莲花菜,一摞青花瓷碗跟一把黑木筷子。女子把一双筷子递给男娃,男娃连忙把筷子递给男人,女子又把两双筷子递给女人和男娃,拿起瓷碗用铜勺在三鲜盆里盛了一碗,跪在炕沿递过去说“爹,吃三鲜。”男人嗯了一声接过去,女子又盛了两碗递给女人和男娃,给自个儿也盛了一碗吃起来,眼睛的余光瞄着炕上的人吃喝。男人吃完了,女子赶紧说“爹,再盛一碗。”男人说“嗯。”女子接住男人递过来的碗,盛了些略稀的递过去说“爹,行不。”男人说“嗯。”女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想“跟家里样样皆,没甚新鲜了不得的。侍应人吃饭,最拿手了。”吃过饭,等大家都吃好放下筷子,女人又喊了一声“春花,拾掇。”外屋候着的春花应了一声,拿着盘子跟抹布,进来把碗筷碟子拾掇到一块儿端出去。女子用抹布把桌子揩摸干净,端着盛三鲜的盆子跟着去了后院的灶房。春花见了赶忙伸手接过盆子说“少奶奶,给我,给我。”女子淡然一笑,起身回了堂屋。她刚走到门口,男娃走出来说“娘叫咱俩回自个儿屋里忙去。”女子嗯了一声,回了屋,端起铜盆出门往后院走。男娃看见脸又一红,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女子端着铜盆四处打量着“院子是三进的大院子,前院是本家偏房住着的,自家住在主院。后院是伙计们住的地方,院子里马匹车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灶房、库房、茅房也都在这儿。刚下过雪,屋顶雪白一片,只有屋脊瓦棱上支楞着几根枯败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她在后院洗完衣裳晾晒好,看了看天想了想,返身进屋拿上棉花褥套子,搭在后院绳子上晾晒,才回屋呆着。正坐在炕沿上歇息出神,她就瞅见男娃跑了回来,跳上炕沿坐下。两人低着头默契的都没有说话,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颗熟悉而又陌生的心在那儿轻跳着。男娃率先开了口“我晓得你叫乔兰,以后我叫你兰子吧。”女子嗯了一声。他又说“你识字不。”女子又嗯了一声。男娃说“我给你背一下书吧。子荣君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女子听完他背的书说“你去过江南吗。”男娃说“去过,我跟爹去过不少地方,去过口外,去过西安、天津,上海也去过,可大了,热闹得很。夏天跟我去划船吧,跟去江南样样皆。过几天跟我去滑冰,快过年了,河上冻了,也没啥人去,可好耍了。”女子嗯了一声,低头搓了搓衣襟说“你念了可多书吧,我没你念得多,往后你教我。”男娃一听高兴了,从炕上跑过来盘腿坐在女子身边,指手画脚、唠唠叨叨半晌,一直没个够。
他兴奋地说“你平时爱看些甚书,我最爱看洋人写的书了。最近我正看一本新出的书,洋人写的《国富论》,好象叫什么亚当斯密。你听过亚当跟夏娃的故事没,洋人信上帝,写了本书叫《圣经》,圣经上说,上帝叫耶和华,住在天上的伊甸园,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个男人,叫亚当,又觉着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就用他的一根肋骨造了个女人,叫夏娃,亚当跟夏娃偷食了禁果,上帝觉着他俩不听话,就把他俩赶出了伊甸园,两人就下凡到了人间,成了人类的祖先。这跟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有点儿象。”女子说“女娲跟伏羲的故事我听过,听老人们说,他俩是人头蛇身,你说怕人不。”男娃拍拍小胸脯说“有甚怕的,有我呢。”
女子笑着说“你说你离题万里,刚说《国富论》,一会儿就跑《圣经》上去了。”男娃脸红了红说“我不是拉高兴了吗。咱就拉拉《国富论》,书我看了一半,有几句话印象比较深。他说人都是利己的,咱这儿叫自私鬼。他说赚钱是人们干生活的缘由。人们大多数都是聪明人,不是些糊脑怂,聪明人就叫经济人,人们干生活就能赚钱,同时也给社会带来财富,国家跟社会要按这个道道,好好叫人们去创造财富,这样民众就会富裕,国家就能强大。他又说,一个国家的富有不在于有多少钱,而在于有多少东西。买卖东西的市场上有只看不见的手,指引这群自私鬼去奔全社会的好日子。我觉着他说得挺好的。”女子说“我也想过这事儿。我爹常跟我说,人们只要好好干生活,就能过上好日子。懒汉连婆姨娃娃都养活不了,能成个甚事,能帮上谁。做人就要实在些,说再多的那些大道理,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就是不干实事儿,肯定成不了甚事。”男娃郑重地说“我们家以商立家,以契约为本,就是要叫子子孙孙都记得,做人要讲信用,骗人没有好下场,空话、大话谁都会说,可没甚用项。”
小两口越说越高兴,差点儿忘了正事儿。女子看着天色,该吃中午饭了,赶紧过堂屋侍应。吃过午饭,男娃不晓得有甚事,悄悄跟女了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在家好好呆着,别累着,我出去干件大事儿。”话还没说明白,他就忙活拾乱往出跑,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天黑了下来,男娃还没回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说今儿个可忙了,要去几户人家走走,还得后酬人“都是些世交,人家礼行了,人没来。还有些学堂里的好朋友,礼也行了,事前就晓得腊月里事多过不来。菜能送的,当天已经送过去了,人还是要亲自过去一一再道个谢,这是礼数。下午还要后酬人,咱家在馆子里叫了几桌,答谢一下这几天相烘帮忙的人,这也是礼数。”
女子在屋里点上灯,昏黄的油灯下,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屋子白天打扫过了,东西归整得很齐整,可总有些冷冷清清的感觉。在家的时候,总觉得人多,嫌吵嫌烦,总想一个人躲着,关在屋里念书呆。如今没人吵了,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满不是个滋味。不晓得别人家新婚燕尔是如何过日子的,如今满不象书上说的,洞房有,花烛也有,可夜在哪里,连盖头都是自己揭的。大喜的日子,喜从何来。他是我梦里常出现的那个男人吗,咋瞅着满不象呢,那他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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