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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自己说开,怀风也就不再遮掩,只道:「先生既这样说,想来已是堪破生死,心中宁定,实是一桩幸事。」「什么幸不幸,事已至此,便是堪不破又能怎样。」何不归一脸苦笑,从怀中掏出一方薄绢递与怀风。「这些时日多得小神医相助,我是将死之人,再留这样东西也无甚用处,今日便送与你罢。虽说此物不吉,不过到底有些用处,亦或者小神医日后研习医术时用得着它,若是随我入了土,不免糟践了。」那薄绢色作月华,乃是上好的一方宫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只右上角的字体稍大一些,用小篆写就,赫然便是「断阳经」三字。怀风吃了一惊,「何先生,这件东西……」「这便是断阳经了,」何不归将心经递到怀风手中,退后几步坐下,「这心经修炼起来的法门甚是诡异,我初时虽艳羡不已,却也犹豫不决,后来听那人说不用这法门亦可练成,又见他练了之后并无异常,便再无犹疑,处心积虑弄到手中。嘿嘿,我自诩聪明绝顶,却不知人家才是老谋深算,他知我心性高傲,绝不肯做那阉人,又料定我定会忍不住练习,只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必与我真刀实枪的比拼,只待我练成之日内力反噬,他便是赢了。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干基业如今也已都落到他的掌中,哼,忙忙碌碌二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其可笑。」一面说一面望过来,看着那薄绢的眼神中又是悔恨又是懊恼,却又夹杂几分不舍,几番变幻之后终于慢慢淡了下来,一脸倦色,平静道:「我虽死在这心经之上,说到底确实贪心不足所致,平心而论,这经上所载功夫精奇绝妙,比之少林易筋经亦不逊色,只我无福消受,便请小神医替我给了哪个有缘人罢。」何不归话语中诸多隐晦,想来这断阳经亦原非他所有,不定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抢夺过来,怀风满腹好奇,却不便出口询问,捧着那经仔细端详何不归神色,见他一副颓然心灰之态,知道这番话确是出自真心,也就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先生既如此说,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从何不归房中出来,怀风径自回屋,展开薄绢细看。那断阳经总计四千余字,怀风边读边记,花了个多时辰,将整篇心法牢牢记在心中,方才舒出口气,怔怔出神。他自小随雍祁钧习武,于武学一道上极有天分,再难的招式不出三遍也学得会了,唯因身残,却是空有一身招式全无半点内力,与人交手大是吃亏,若非如此,又怎会轻而易举便被兄长制住反抗不得。如今机缘巧合得了这样一部奇也妙也的心经,便如同专为他写的一般,又怎会拒之门外,当下决意按法修炼,想着日后平安也便罢了,如再遇见为难之事,也不至受制于人。心思既定,怀风便将经文背熟之后收了起来,上床安睡。只是兴奋之下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觉困倦,合眼眯了一会儿。过不久,天色发亮,谷中养下的几只鸡咯咯叫唤起来,怀风再睡不下去,便起身去午后喂鸡饲马,将十几只芦花鸡和马匹喂饱了,这才去厨下做饭。卯时过半,姜独活也起了身,怀风听见动静,将米粥和馒头端去,又到何不归门前。「何先生可起来了?」唤了两声不见答应,想何不归往日里这时分早整衣出来,怎的今日睡起懒觉,忽地心生不妙,也顾不得礼数,推门便进。房门并未关紧,一推便开,迎面便见床帐俨然,何不归于正中盘膝端坐,手捏指诀,双目低垂,好似老僧人入定,只是嘴角一缕血痕已然凝结。怀风脚步一滞,呆站片刻,缓缓走近搭上何不归脉搏。「舅公,何先生死了。」姜独活正吃着饭,叫怀风慌慌张张拉了来,见了何不归尸身,只伸指沾了唇角血迹放在鼻下嗅嗅,便道:「这是后半夜走的,嗯,他在谷中住了这许久,差不多也该是时候去了,想来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想临死前还受真气逆行之苦,索性自断经脉来个痛快。」他见惯生死,也不以为意,只叫怀风将人抬出谷去,寻个地方葬了便是。「他给的诊金倒是不少,看在银子份上,墓穴也不要太过简陋,回头去村里找个石匠,给他立块碑,也算咱们尽了心。」姜独活只动动嘴皮子,嘱咐完了径直回去吃饭,将一应后事都扔与怀风去做。怀风饭也不及吃,先去附近镇上买棺材刻石碑,又到谷外寻了方幽静秀美之地,花了半天功夫挖出个大坑,翌日请了韩家村几个村人帮忙,将何不归收敛了下葬。待石碑立好,怀风奉上香烛纸钱,因感念何不归以断阳经相赠,在墓前又恭敬一揖,这才去了。何不归死后,谷中仍旧只剩了怀风痛姜独活二人,山居寂寞,安静无事,然怀风白日里潜心医术,晚间修习那断阳经上功夫,便觉岁月易过。如此半年,倏忽间又到深冬,一日清晨,姜独活偶感风寒,当晚便卧床不起。他上了年岁,体力不比年轻时,这一病竟躺了数日,连床也不曾下。怀风担心至极,日夜不敢少离,侍针奉药,有时累极了,便趴在床头眯上一会儿,姜独活看了又是怜惜又是欣慰。如此精心服侍半月,姜独活才见痊愈,只是精气神明显不如以往。怀风同这舅公相依为命整整两年,情谊深厚,见他日渐衰弱,心忧如焚,时常翻阅医书调制药方,盼着舅公康健如昔。姜独活却并不在意,只道:「我昔日游历四方时途中遇险,险些丢了性命,虽侥幸生还,身子却损毁得厉害,如今年岁渐高,神衰气弱,旧日病根儿压伏不住,那也是防无可防。我虽通晓医术,勉强可称得个「神」字,到底不过一介凡人,治病不治命,自家劫数到时,也只得找阎王爷下棋去。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六十有七,也算高寿了,更何况有你这样一个乖孙送终,大是喜慰,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过于在意生死之数,咱爷儿两个尽人事听天命,仍旧快快活活过日子便是。待我驾鹤西去,你也无须悲伤难过,只每年记得与舅公上香也就是了。」他尚未说完,怀风已难过得红了眼圈,只是不肯叫舅公担心,强忍着没掉下泪来,又强作欢颜将话头扯到别的上头去。这场病痊愈之后,姜独活活一日瘦似一日,临近年关,接连又是几场小病,连绵不断,连除夕也是在床上度过,待得入春,却是病入沉疴,连床也起不来了。从清明前几日,细雨便连绵不绝,望着窗外阴雨天色,怀风亦心绪沉重,毫无欢颜。姜独活躺在床上,昏迷了两日之后,这日突然清醒过来,嚷着要吃莲子羹,竟是像要好了的样子。怀风先是一喜,随即省到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登时难过异常,强忍悲痛去厨下做了莲子羹端来。姜独活吃了小半碗便住了口,微笑出神。「以前薇薇在谷中时,每碰到我生病,总是做莲子羹给我吃,莲子炖得粉粉糯糯,又香又甜,我一吃,病变好了太半。我那时便想,这一生要好好地待她,让她一世逞心如意。可到头来,她却只当我是哥哥。」他一生钟情小师妹,一往情深,临死前犹自念念不忘,怀风听了不禁替他难过。「您喜欢吃,我明儿个再做,只这莲子是去年采的,不新鲜了,待今夏荷花开了,我去摘鲜莲子来做给您吃。」姜独活摇摇头,「傻孩子,我哪里还熬得到今夏。」见怀风哽咽得说不出话,笑着摸摸他头发,「我本以为这一生会孤独终老,不料到晚年时却得了你来作伴,着实享了两年清福,心中很是欢喜。待我走后,你将我葬到谷中西南角那两株玉兰树中间去。薇薇最喜欢看玉兰花开,以前常在那里玩耍,她死后魂灵不昧,兴许还会回来这里看上一看,我便在那儿等她。」听到这儿,怀风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姜独活见他哭得伤心,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一走,谷中只剩你一人,太是寂寞,我自己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为伴,却不想见你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儿在这谷中消磨几十年。我行医数十年,攒下许多银钱,都在那边柜子里,你拿了出谷去罢,找个可心可意之人为伴,热热闹闹过这一生,舅公地下有知,才觉欢喜。」他一气说了这许多话,便觉疲累,不多时又昏睡过去。怀风坐在床畔,紧紧拽住他一只手,片刻不离。到了晚间,姜独活气息越来越轻,渐渐的便没了生息,怀风只觉握着的手慢慢凉了下去,一颗心也跟着沉到谷底。他这样在床边呆呆坐了一宿,翌日天色放晴,太阳透进屋里,映出姜独活遗容,但见神色平静,唇角一抹微笑,想是去得从容安心。怀风看了一会儿,方才不似昨晚那般难过,收拾起悲思,去柜中取了些银两,骑马到镇上买了上好棺木和寿衣,回来将姜独活收敛安葬。此际正是春暖花开,两株玉兰开得绚烂异常,宛如琪花玉树。怀风站在树下,望着姜独活坟茔,忽觉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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