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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秋似乎坠落在一片云海,骨头越来越软地后仰在高矮上,不留神间腰就碰倒了一只汉白玉炉鼎,洒得满地香灰,泛起一股冷香,细细钻入6瞻的脑中,使他明锐地嗅见了冷檀香里隐藏着的一线腥味儿。
他几乎惊醒,喘着气俯在芷秋身上,掠过她半月一样的光洁的额,望见架子床两侧的绡帐一膨一胀地招摇着,像是挑衅,又似嘲笑。
“怎么了?”芷秋跟着他后望上去,贴着他的鼻尖,溢满关心,“6瞻,6瞻。”她轻喊他,不知由哪里摸来一条绣绢,拂去他额上的浮汗。
那两个字由她口中喊出,似乎是神灵的召唤,将他由地狱的一头又扯回人间。他将整张脸埋在她的颈边,吐出沉重的绝望,“对不起,我是残缺的。”
酸风吹雨,喧阗了芷秋的血肉,她想哭,最终又只是淡雅地笑笑,“我也是啊。”
轻轻地,6瞻怀抱着她站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只在她头顶轻飘飘地说一句,“你不是。”
芷秋没再作答,他也不再说,关于这个“残缺”这个问题,他们都默契地尽量不去提起,默契地、不介意彼此,却鄙夷着自己。
时静半晌,时光里带来江南的水气,芷秋将脸埋进怀里轻轻哼了一声儿,撒娇似的,“6大人,我骨头忽然疼起来,想来是要下雨了,你有没有带伞?”
蓦然间6瞻将一对浓眉紧蹙,躬下身子去瞧她有些泛白的面色,“好端端的,怎么骨头疼?”
“老毛病了,”她逐渐苍白的脸颊绽放出幸福的笑颜,将脑袋在他胸口埋了又埋,恨不得整个身子都钻进去,“小时候被打的,从此后下雨就疼。”
6瞻抱起她,将她小心搁在的帐间,“我叫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果然,窗外就下去雨来,丝雨织莺梭,浮钱点细荷1,扣紧了夜。楼下隐约有姑娘们媚迭迭地嬉笑声,迎送欢客。芷秋却不舍送他,由床上爬起来,掣住他一片衣摆,“别去,没用的,往年不知请过多少大夫也瞧不好。你坐下,我一会子就好了。”
犹豫一瞬,6瞻依言坐到床沿。她便曲着腿挨过去,再度落入他的胸膛里,餍足地笑,“你在这里我就好了,你不急着回去吧?”
垂眸见她偷了蜜似的一抹笑,6瞻亦无奈地笑起,一臂抱着她,“下雨了,阿则没带伞,大约得等一阵儿了。”
疏星淡月,落雨有声。芷秋白的面色逐寸回了血,几如那翠沼残花,相思入传。骨头照旧是疼的,可绞人的疼痛里又如荷碧,上浮起泉洌的甜蜜。
照常例,桃良吩咐厨房里按旧方以独活、当归、桂心、茯苓、芎藭等熬制一味汤药,盛在冰裂葵口碗内。又另备了几样蜜饯、几样糕点一并送去。
正捧至水晶帘内,见芷秋倚在6瞻怀中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她便鼓起腮搬来一张小几在床前,“姑娘不疼啦?还有功夫说话呢,躺着麽,作什么死呀?”
芷秋由6瞻怀里探出头来,拿眼嗔她,“鬼丫头,要你来多嘴?”
主仆二人都是伶俐的,6瞻听了笑一笑,朝桃良轻挑下巴,“你们姑娘平日里也总是这样儿娇滴滴的,疼起来就往人怀里赖?”
“哪能呢?”桃良将芷秋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一碗药塞在她手里,“姑娘才不轻易喊疼呢,听见妈妈说,姑娘小时候被打成那样也没哼过一声。我七岁就跟着伺候姑娘了,除了在客人面前,就没见她背地里喊过一句。”
6瞻斜睨了眼,刻意板着脸,“哦,我是客人,原来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是为着哄我的银子。”
芷秋不气反笑,笑着,就觉着没那么疼了。仰起一张脸,倾吐药香,“可不是嘛,那6大人是给还是不给呀?”
腮上粉汗粘着一缕,6瞻轻轻拨过,面上却锁着眉,故作慨叹,“我听见你妈妈说你的局账是四两银子,留堂是七两。算一算我在你这里不过点了两回茶会,却凭白折了几千的银子,你替我算算,我是不是亏了?”
她歪起盈盈一张笑脸,两个手拽住他一条胳膊,“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价银子?”
“我结账的时候知道的。”
芷秋生怕他不再来似的,将他胳膊晃一晃,若有所指,“你犯不着一回一回的结,你可以月结嘛。”
“听说你们这里的规矩是生客不能月结。”见芷秋似要开口,他抢先去轻撇了嘴角笑,“不过我同袁四娘讲一讲,大约她能许我年结。”
琳琅雨骤停,淡烟残树里,星儿在芷秋眼中点亮,“什么意思?你这一年都来?”
“一辈子”三字悬在6瞻舌尖,险些就要破口而出,却幸他时刻记得,他给不了她一辈子,连“一夜”他也给不了她。于是只是谨慎地笑一笑,“一会走时我同你妈说包你一年三节,你不用酬客了。”
芷秋缓缓地靠去他肩上,窗畔高高一架银釭晕着暖黄黄的光,模糊的眼花就看见从前的风尘岁月里,酒迷声色的每一天。
她亦几乎想问“一年后”呢?一霎又暗笑自个儿心贪,到底没有启口,只在半明的九曜下用染了凤仙花的小指去勾他的小指,“说定了哦?”
6瞻点点头,轻得不像个承诺的承诺坠在了一座湖泊,是每天、每时、每刻,在相逢恨晚的光阴里聚拢的爱,黯然地映照着高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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