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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片刻的对视后,维赫图只是深吸一口气,黑色的斗篷忽然裹住伊兰,带着他旋风般穿过魔物汇聚的大厅。
走廊明明是空的,但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追逐着他们。伊兰竭力让意识去阻拦那股力量,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们最后几乎是摔进房间的。伊兰跌了出去,而维赫图紧紧抵着门。伊兰确信在大门被狠狠关上的那一刹那间看到了透明的雾影。
一切归于安静。下面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在梦回兰的香气充斥的房间之中,那一点点挤进来的雾影也消散了。
紧接着,男人毫无预兆地扑上来,如同其他已经进入癫狂的魔物那样,开始疯狂舔咬伊兰的脸和脖子。
伊兰在疼痛和口水里挣扎,一把推开了他。没想到维赫图竟然被他直接推出去,狠狠撞在了墙上。
男人喘息着靠在墙上,反复拉扯着已经非常松垮的影子斗篷的领口,汗水顺着脖子像小溪一样淌过赤裸的胸膛。他始终低着头,面孔隐没在阴影之中。
就在伊兰以为维赫图要又一次扑上来的时候,魔神忽然踉踉跄跄地奔到屋角,像渴极了的野兽那样俯身去喝池子里的水,然后自顾自滑落在地,在池边蜷缩起来。
他身下的影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在烛光里模糊而无力地随着他的喘息起伏。维赫图光裸地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自己狰狞的脸。
他的面孔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状。狼一样的耳朵也从头顶冒了出来。看得出来,痛苦正在折磨着他。
伊兰也感觉到那种影响仍然存在,让人思绪混沌,甚至有种回到那里,任由自己被吞噬的念头。尽管下面的声音已经一点都听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让指星坠浮起,轻轻道:“以夜衣之,圣灵加护。”
房间里的烛光熄灭了,指星坠落在蜡烛顶端,柔和的微光笼罩了整个房间。
热度仍在,但那种折磨人的混沌感和被吞噬的冲动终于消失了。
维赫图安静了一些。他缓慢地喘息着,脸上的狰狞不见了,只有瞳仁仍然显露着野兽的模样。他看上去虚弱而饥饿,像一头濒死的狼。
“……你抛弃了我……”他嘶哑道。
伊兰皱眉:“什么?”
影子在地上涌动着,猛然间变得无比巨大,仿佛可以随时吞噬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它们扑上来,束缚了伊兰。地上的维赫图消失了,紧接着又在束缚伊兰的黑影中出现。四目相对,他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伊兰的鼻尖。
“吃了你,你就永远属于我了……”魔物混沌的苍蓝色眼睛里满是暴戾和怨恨。
说着,他一口咬在了伊兰脖子上。然而当鲜血涌出,他又变得惊慌:“不……不要……”他努力舔着伊兰流血的伤口,声音细小而脆弱:“不要……不要丢下我……”
它的舌头很烫,好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伊兰从错愕与抗拒中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冷静地贴近维赫图的耳朵,诱哄道:“告诉我,我是谁?”
维赫图不说话了。他咬住了手臂,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嚎。他也许恢复了一点理智,也许根本没有。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在被看不见的力量折磨着。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他脚下虚弱地匍匐着。
我可以杀死他。诛杀魔物是神迹者的天职。只要在此杀死维赫图的意识,就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审判塔下的封印就能坚持更久,那些魔神们就不能出来为祸人间……
然而在望着那双因痛苦而混沌的苍蓝色眼睛时,这个念头又消失了。也许是因为维赫图总会让伊兰想起纽赫。
纽赫。伊兰想到它,眼睛立刻湿润了。纽赫不会回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痛苦开始像侵袭眼前的魔神一样侵袭他。因为他无法对维赫图的痛苦视而不见。
也许他可以让这痛苦停下来。
黑暗的力量果然使人发疯。伊兰想。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事的。”他听见了自己声音,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维赫图的额头,就像很久以前,他安慰那些因绝望而痛哭的人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光自他的双唇扩散开去,像一滴水落入静池,荡开圈圈涟漪。
苍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猛地睁大了。
而伊兰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无暇去分辨那些涌动的情绪了。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唯有眼前的痛苦消失,伊兰的痛苦才可能终止。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无法对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不管那痛苦属于谁。
于是他只能想办法终结这些痛苦。
他就是为此存在的。
指星坠的光像烛火一样燃着,声音让它颤动,让它忽明忽暗。它笼罩着影子,而影子在光与暗的纠缠中一点点恢复了它们本该拥有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器颤动的光炽烈地暴闪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它无声而微弱地亮着,光与影在此都陷入了寂静。
伊兰在荒僻的牧场中行走。他确信那是他的故乡利埃塔,一个古老,贫穷,远离皇城和圣城的地方。当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时,他从那里被教廷带走,圣职者向他的赌鬼父亲支付了三十枚金币。那可是金币,于是那个男人不顾妻子的哭喊,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到了圣职者怀里,就好像他只是卖掉了一匹牲口。
伊兰中途逃跑了很多次。他不能丢下母亲和妹妹。母亲病了,而妹妹还太小,除了吃奶只会哭泣。那个男人不可能照顾她们。最后一次他确信自己几乎看见小屋就在眼前。但圣职者还是抓住了他。
伊兰以为自己会被关进那个绘满神像的马车里罚跪,直至他认错,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但为首的那个人这一次只是问他是否想要学习救人的方法。伊兰点头,因为他的母亲生着病。
那么你就得跟我们走。白袍的圣职者语声肃然。因为你正是为了拯救他人而降生的。
伊兰后来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也是假的。他成为了圣职者,救了很多人,但那很多人里不包括他的母亲和妹妹。他此生再未见过她们。
房子就在那里,在他记忆中的地方。但它又不是他记忆里的房子。它要更高大,更陈旧,也更粗糙。那青灰色的墙砖让伊兰想起了家附近草丛中颓圮散落的巨石。
他赤足走过青草地,忽然发现那双脚也并不属于自己。它们更笨拙,更坚硬,也更强壮。伊兰看到了那上头一层叠一层的伤口和疤痕。那是一双苦修者的脚。
他来不及思索,因为更重要的是往前走。房子就在眼前了,他推开了半掩的门。
昏暗之中有一双蓝眼睛幽幽地发着光。片刻之后,一只毛绒绒的黑东西从影子里冒了出来,向伊兰奔来,亲热地蹭他。
你得走了,我没办法再照顾你。伊兰听见了一个声音,但那声音在心里。他发现自己想要说话,却无法出声。于是他抱起了那团热乎乎的黑色,把他放到了外面,用拍打催促它离开。
但它不肯。无论伊兰推开它多少次,它总是会跑回来,苍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伊兰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叫。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焦急,就好像死神正在后面追着他跑一样。没有时间了。
他起身捡起石块,朝它丢去。它的头被砸破,血流出来,可依然向他奔来。伊兰不忍心去看它的眼睛。他们对峙着。最后伊兰别无他法,只能向它伸出手。它舔了舔伊兰的手,却被伊兰指尖漫出的银光束缚了。它哀嚎一声,在网中挣扎,最后不动了。
伊兰抱起它软绵绵的身体,把它连同那张光网一起用枯草匆匆盖住,藏在了围栏的阴影里。法术隐藏了它,那里看上去就是一堆稻草。
马蹄声很近了。伊兰最后看了它一眼,它无声地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只有小小一团。
而当他转过头时,发现两柄冰冷沉重的斧头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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