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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介刚想抬起脑袋,又立刻垂下去吃饭,不敢与她对视,同时充满歉意,看了眼肉片稀薄的盘子,犹豫着要不要……可骆芳英的筷子还按着,似是预料到了吴介的心思。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啊!吴介将肉片拖入嘴中,特意夸张地嚼了嚼,回给骆芳英一个满足的笑容,幽蓝的瞳仁掩在了被眯成缝的眼睛里——骆芳英的眼角笑成了月牙。
吴介有些心慌的掩饰着自己已然尝不出食物味道的事实——在一通大块朵颐之后,碗内的白米就消失了,碗壁干净如新,桌子中央的几盘小菜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挑拣完了,连残渣和汤汁都显得稀薄。
他静静地看着师娘和自己的青梅竹马碗内剩余的拌在一块的的米饭和菜肉逐渐减少,心里既有安慰,也夹杂着些许恐慌。
平静往往最为脆弱而易碎。
筷子被骆芳英横放在碗上,原本微笑的脸也绷了起来,好像京城郊外春寒时的云湖水,似冻非冻,她没有去直视吴介,可那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来——吴介从她眼角的余光里读出了忐忑,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上前安抚。
二人之间维持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一齐沉默不语,饭桌上一时冷下来,只剩下老妇人愈发急促的吧唧声。
蔡氏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把筷子压在碗的一侧,马上扭头看向吴介,“凉子,这么多天没来是怎么了?你可不要隐瞒,是你自己说的,晚上会给我们解释明白。”
老妇人问得很急,语气有些凌厉,被岁月蒙上烟尘,不再清澈的美目里有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她褶皱的眼皮不住颤动,自己的女儿可能只是看到三天三夜回不来的人终于回来了,可凉子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却和那晚自己的丈夫如出一辙,蔡氏很害怕,害怕这个仅剩的儿子也突如其然的离去。
骆芳英看了过来,俏美的脸明明被忧虑所占据,眉目却努力做出鼓励的样子。
吴介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手肘支在桌角,右手捋着头发,“前些天在关押诏狱里一个重要的犯人的时候,趁押解的当差没有留神,就逃脱了,一路上杀了很多人,还绑架了那天正巧前来视察的三品官员,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的话对锦衣卫的影响很大,所以……”
“所以你们就被关住了。”骆芳英抢白道。
吴介点了点头,面露感慨,“要不是我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表现好,恐怕也被封口了。”
蔡氏和骆芳英的眼中皆是一阵后怕,蔡氏声音颤抖,“凉子,以后要不别去诏狱了吧,你师父已经走了,你要是没了的话……”
吴介赶紧安慰她们,“船到桥头自然直吗!现在我受了三品官员的赏识,如果这时辞退的话,我怎么跟那些大人们交代呢,而且以后我也确实不必去了,新的任命明日就会到。师娘,小英,这番虽然命悬一线,可总算让我碰上了加官进爵的路。”
此时他特意压低声音说:“我现在也算魏公的人了。”
骆芳英面色一滞,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可蔡氏已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她有些艰难地吞下早就在嘴边蓄势待发的劝告,托起脑袋,攒眉思考。
魏阉的势力如日中天,可他的作为和风评也在那,蔡氏知道不少邻居曾被阉党害的家破人亡,时时指桑骂槐——
政治就如潮水,无论多么汹涌,总会有退潮的那天,只有皇威永固。
吴介怎会不知师娘的担忧,马上接了一句,“放心,我没有去当锦衣卫,只能算是魏公的眼线,不会被牵连的。”
蔡氏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点了下头,随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资格说当不当的,老百姓是草,哪里扛得住风呢?你师傅当年也算刀客团里的‘龙头’,这么精明的人……最后不也。”蔡氏没有说下去,神色黯然的起身,离开前对吴介说道:“凉子,总之你回来就好。”
等吴介回过头去看骆芳英的时候,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几个碗盆走进灶房了,只有白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灶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吴介看到她正吃力地捏着从水缸里捞水用的木瓢,将冷水浇在沾满污渍的餐具上——葱花似的手好似柳絮,弓着的腰像被风压弯的芦苇杆。
骆芳英突然发现木瓢没再拽着自己的手,腰上的酸痛也减轻了,耳边响起熟悉的男音:
“怎么今天是你来清扫灶房的?”吴介一只手托住木瓢的底部,另一只手则拉住她的腰。骆芳英腾出手来将垂下来的发丝理顺,挂到耳后,脸颊终于不再被发梢刮得发痒,就是变得有些烫。
“你没回家的这些天我们都很急,一开始还以为是你需要多供职,来不及回家通知,可前天早上你还是没回来。娘就告诉我可能出事了,她外出打听,说有好几家在诏狱值班的人都没回来——我当时不信,不仅跟她吵了一架,还偷跑了出去,结果出门不远就碰上了……碰上了刘野家的耗子。”
吴介拍了拍她的肩,刘野是‘闻汀巷’有名的无赖,生出的两个孩子还没完全长大也跟着成了泼皮,“好在他们还是小孩,气力不大,只会装腔作势,娘赶过来就把他们赶跑了——这些天她很辛苦,既要找你,又要照顾我。”骆芳英的声音渐渐低迷起来,隐隐透着啜泣。
“小英,等我领了魏大人的俸禄,带着你和师娘在内城买块地皮,到时我一定让你能不再碰到这种事。”吴介轻轻碰了骆芳英黑发中央的银铃,银色绣球里的铃铛晃了晃,声音迟钝而怯弱。
木瓢翻了,随着倾倒的水掉落,圆滚滚的瓢底像极了朝天的鱼肚,叠起的碗盆被沉重的水和瓢砸散,发出了石碎般的闷哼。
“哪种事?”骆芳英猛地回过头,双眼布满水汽,却没有丝毫含糊,尖俏的鼻尖快要顶到吴介了——他下意识后退——“做阉党的走狗?差点被他们害的没命了,却还要做他们的爪牙,然后去伤害更多人。”
吴介惊恐地看着她的脸颊,心虚地安慰骆芳英,“不,不是,我只能算个眼线,我不会像刀客一样去独断别人的生死的。”
我是个眼线,我只是个眼线,我只是眼线而已——谎言一环扣一环,填补着吴介的无所适从。
他慢慢镇定下来,尝试直视骆芳英:“我答应过师父,不再踏入这行的,除非为了保命,我不会先出刀伤人的——小英,我知道你先前就反对我跟阉党扯上关系,可这个世道,哪怕江湖上的武士行侠,亦要选站在谁的屋檐下——原谅我,我也不想跟阉党,跟什么魏忌良有任何瓜葛,可我得对这个家负责,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们需要有人遮风挡雨的时候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叫我如何面对师父。”
“这个院子的菜地总有一天会栽满花,春分了便开桃花,夏至就开白莲,秋水岸边一片金黄,冬来会有梅花朵朵,到时候,我们就一起赏花……”吴介越说越激昂,他还有好多话没讲完。
骆芳英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洗碗。
争闹戛然而止,气氛凝滞,像水漏尖上吊着的水珠,迟迟不肯入水。
吴介上去帮忙,二人沉默着打理灶台,直到所有东西都清洗干净了,骆芳英也没开口。
在柜子里摆好最后一个碗,拉上木栓,骆芳英扭头白了吴介一眼,“明天去向黄婶道个歉,你回来的时候快把她掐死了。”
“黄婶,掐死了?”吴介神情困惑。
骆芳英诧异地盯着他,“你忘记了?你下午时回来穿着很脏的袍子,人像是在山里呆了数月,眼神也很吓人,最后还捏住黄婶脖子不放。”
吴介讪讪道:“记起来了,那个时候我饿昏了,神志有些不清,见有人挡在家门口就……”
骆芳英似乎有些累了,把抹布挂上木架,转身就要离开,她擦着吴介的肩走过,走到灶房口时,低声说了句:“凉哥哥,好好休息。”
“好,小英,晚安。”吴介回应道,不管如何,这都令他的胸口生出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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