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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你已经把咱们这儿的清水钢全看完了,难道没一个满意的?未免眼界也太高了。”南国的蓬莱客眯着一双碧眼边抱怨边打量着客人,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东州长相,却又是一副北漠富贵人家的打扮,总让人不由往旖旎的方向去想,听说北边的贵族近些年都喜欢养一些……“不行,成色不好。”宋明晏摇头。“啧啧,小兄弟啊,清水钢本来就是稀罕货,其实这料用来打武器的多,小兄弟你若只是想打一副腰饰,倒不如瞧瞧天曲银……不然,你再去问问你家主人?”蓬莱客的“主人”二字咬的微重,宋明晏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轻视,他抿了抿嘴,干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狼头匕首,横在二人面前,柔声问道:“这样质地的,有吗?”蓬莱客顿时骇然,惊疑半晌才结巴道:“……这位客、客人,抱歉,您别见怪,我这做不了这么……这么大的买卖。”宋明晏有些失望,他收刀回鞘行了个礼:“那叨扰了,我再去别家问问。”如此逛了一圈也没淘到合意的,宋明晏叹了口气。他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往城西走去。城西是侯辽的歇脚地,鱼龙混杂,时不时就能看见哪家妓馆里的嫖客光着身子被赶出来,又或是从酒楼里拖出一个死鱼烂泥样的人物,大喇喇地丢在街中央,不然就是一无所有的赌徒坐在赌馆门口抱着包袱嚎啕大哭,人生百样狼狈,屡见不鲜。宋明晏到达茶馆时,堂中已经围满了人,说书先生的话本正讲到当朝的东州旧事。这里不是京中,流言经过千里相递,竟成了说书先生亲眼见到的事实一般言之凿凿。“……这祝淑妃当真是倾国祸水,新帝登基时屠尽先帝后宫,还将淑妃的女儿逼去北漠和亲,儿子拷打致死,啧啧啧……话说回来,今上唯独把淑妃好好儿的送回母家,可不是应了咱们昨日开篇说的,中秋一遇定终生么!”深宫,权谋,私情,最容易激起百姓们的窥秘欲望,堂中响起意味不明的窃笑和掌声,说书先生一捻胡须,自得不已。宋明晏坐在角落里,听着这场闹剧垂眸一言不发,方才拈起的两枚瓜子如今深嵌掌心,几乎要划破皮肤。与他同桌的一位中年男子侧头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看?”“故事而已。”宋明晏抬眼看他。男人怔了怔,忽然笑了,“我以为,公子听到世间如此羞辱自己母亲,会激愤难当。”“那么先生呢,”宋明晏松手,把那两枚瓜子从掌心拿出,“先生食我母家俸禄,听到世间如此侮辱祝家大小姐,不觉得羞愧难当吗?”17男人不应宋明晏的嘲讽,反而向他一拱手:“下官方桢拜见四殿下。”宋明晏摇头:“四殿下已经死了。”“殿下如今好端端地在下官面前,何出此言?”方桢边为宋明晏斟了一杯茶,边感叹道,“四年过去,殿下已经是大人了。”“我曾见过你吗?方大人。”“殿下离宫时,下官不过是小小永州议曹史,当然无缘得见殿下。”“方大人官运亨通。”宋明晏微笑。“承蒙殿下外祖提携。”客套结束,方桢将茶推到宋明晏的桌前,气定神闲地等对方先开口。宋明晏凝视着盏中波纹轻晃,并未伸手接过。上个月从东州来的货商为汗王带来了干果,绸缎,为夏里带来了新式的东州玩具,为哲容带来了一副芙蓉金的鞍具,也为宋明晏带来了一条他母亲在宫中时常用的手帕——上面用丝线细细绣了碰面的时间与地点。他这一个月以来脑中盘旋了无数念头,但他知道他不能问,也不能言,万般思绪好似泥沼,一旦沾惹便会将他拖入漩涡之中万劫不复。宋明晏定了定神,终于开口。“母亲……还好吗?”方桢在心里松了口气,只要宋明晏肯顺着往下说,事情就能往下谈。“淑妃娘娘牵挂殿下与宁阳公主殿下,日夜垂泪祈福,憔悴许多。”宋明晏又沉默了。“殿下……”方祯试探着问道。“那便托方大人转告家母,我与阿姊一切都好,儿子不孝,无法承欢膝下,还请家母保重自身。”厅堂前方的说书先生敲了一记醒木,眼见是要说起新一出了,众人皆翘首以盼危坐席上,唯有厅角的宋明晏站了起来,对着方祯一欠身,“告辞了,方大人。”“……这一出,咱们便来说说如今雄踞南方的三皇子宋明喻……”“殿下您——”声音淹没在了浮世传奇里。事情转折得太快,方桢一时未反应过来,等他追出茶馆时,哪里还能看见宋明晏的影子?男人咬牙,他本以为只要宋明晏肯来,事情便水到渠成,而如今宋明晏这一走,太出乎他的意料。“方大人,现在……”随从围了上来。方桢冷笑,“先找人,然后联系城外。他既然来了,断没有如意离开的道理!”苏玛等人回到客栈时发现宋明晏的行李放在桌上,边上还搁着一盒茉莉膏,却没看见宋明晏的人。“咱们要去找找吗?”穆里见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有些担忧。戈别嬉笑着不以为然:“你阿明哥没准已经抱着姑娘睡啦,咱们去打扰多不好……哎哟!”苏玛拿橘子扔他:“你乱说什么!”指责声却在瞟见那一盒茉莉膏时没了底气。姑娘在房中转了两圈,嘀咕一句“我去找找”,推门跑了出去。入了夜的侯辽城不见亮光。这座城市喧闹的早,熄火也早,一旦太阳落山,街上便鲜少有人逗留——这鬼地方又没有个朝廷父母官或是地头蛇,晚上出了事无人庇护,只能自认倒霉,渐渐的,城中便不再有行走夜路的人。“跟了我一路,方大人不累么。”宋明晏对着空荡的巷道叹气。“我们见殿下卸了行李孤身出来,可是再次想通了?”方桢虽然恼火先前宋明晏给他难堪,嘴上还是一口一个“殿下”,“殿下,您的外祖和淑妃娘娘,都十分思念您……”“是思念我,还是思念四殿下这个名头?”宋明晏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见了不远处的方桢和他的三名侍卫。“殿下您这说的什么话?”方桢笑道。“外祖父是觉得,三哥和皇叔如今能势均力敌,所以不甘寂寞了么?”宋明晏的表情模糊在夜色里,只有声音从薄霭里漾了过来,“一个大难不死的皇子,被百年望族推举着,也去争一争那张龙椅?那么外祖可为我选好了妻子?是祝家的哪位小姐?”方桢往后退了一步,冷汗从额间沁出。他确实小瞧了宋明晏。他本以为一个仓皇逃到蛮夷之地的十四岁少年,怎会不思念东州亲眷,不贪恋过往荣华?哪知对方仅三言两语,就让他无所遁形。“殿下您误会了……”方桢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祝老是已经致仕的人,哪里会去关心什么庙堂之争,老人家是思念殿下亦心疼殿下在那蛮荒苦寒之地,才让下官来接殿下回东州,至于娶亲,更是从来没有的事。”宋明晏摇了摇头:“我不回去。”方桢的脸上愈发挂不住,心中咒了宋明晏一万句不识好歹,仍然不死心的逼问道:“殿下既然不愿回东州,为何茶馆一别之后还要在今夜重会?”口气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下官愚钝,还请殿下点明。”“我听说,侯辽城的晚上就算是当街杀人,都不会有人开窗偷看,”宋明晏朝方桢走去,拔出了刀,“我想试试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18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宋明晏出刀太快,侍卫几乎是嚎叫尚含在咽喉就被斩断了颈骨,方桢更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宋明晏一把按在了墙上,撞得一阵头晕眼花。他是靠舌头吃饭的佞臣,哪里知道反抗,男人顿时浑身抖如糠筛,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你杀人……!”尾音滑稽地上扬。“我以为方大人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威逼利诱的规矩。我如果不想回去,方大人会用什么办法让我回去?”宋明晏自始至终连声音都是淡淡的,“我毫不怀疑大人会在我回图戎的路上让我的队伍遭受一点什么意外。”“不过是你以为……”方桢挣扎。宋明晏笑了,“你找帕德谈过这单生意,他拒绝了。”方桢呼吸一窒。“我重新找你,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方大人,”宋明晏平静地凝视着对方惊惶失措的脸,“祝家从前是以为我死了的,怎么如今会知道我还活着?”“下官……下官……”方桢整个人贴在土墙上退无可退,腰间一块凸起的砖石咯得人难以思考,“是……图戎的牧民传出去的……”“撒谎。”方桢骤然惨叫,整个人像是一条下了油锅的活鱼猛的痉挛起来——他的左手掌被一柄匕首毫无预兆地钉在了墙上。明明离他不过两尺便是一扇纸窗,里面却毫无动静。“方大人……”宋明晏的眉眼温文干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持刀的武者,逼供的修罗。他的手指压在对方脖颈暴起的血管上,毫不怜悯的将刀刃又往墙中推了推,方桢嘶哑的声音再次拔高:“我说!我说!是图戎的哲容孤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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