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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直……”
“他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
“天哩!”包亮把手一甩“鬼呀,这才鬼呀。他只说跟我们家学忠掺和了一、一块儿,可没说主犯是谁。是谁?到头来还不是学忠?杀猪人的孩子嘛!再说人家还占了个主动揭的光,将来抓到局子、局子里去,砰一枪把学忠打死,他也顶多铐个三年二载,这个分量谁不、不明白?就算俺是庄稼人,是土里刨食的人,也不能糊涂到这、这般田地……”
女人拍着手『逼』过来“就是呀,就是呀。俺家包亮说得对哩。俺家包亮凭手艺吃饭,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儿,宁让人欺,也不敢惹人。看看老实了一辈子,这会儿让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把头砸了个大窟窿。俺好生生过着,谁想到让人反咬一口,警察也招了来。没『毛』病人家警察来干什么?邻居家探头竖脑往咱这儿瞅,你让咱的老脸往哪儿搁?俺这孩儿别说杀人了,别说祸害同学了,他连学校都懒得去。忠儿忠儿,”她说着喊起来,“来哩忠儿!”
刚刚吃完生肉的包学忠甩着头走进来,大眼一翻一翻,『露』出很大的眼白。他直直地看着父母。
女人指着我“你跟这个大兄弟说说,你一年才上几回学?还不是一天到晚跟上你爸做帮手?”
包学忠狠狠瞥来一眼,坐到一边去了。
女人又拍着手“俺包家往前数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廖家亲戚啊,你或许是个心里透亮的人,或许念过一些古书,不能不知道——俺的先人是‘老包’,就是有名的包青天哪;‘包大人’在开封府谁不知道?俺是‘包大人’的后人哩,还能做出那样的下作事儿?”
我再也忍不住,我知道这可能是别人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自己倒当了真。我笑了出来。
包亮说“你也不用笑,女人说话没有准头,不过还真让、让俺女人说准了。不信你去问、问俺公司里人,谁不说俺是‘老包’的后人……”
我说“就算是吧,那你们更应该知道廖若的话不能作数……”
“听听,”包亮嘴上极少的几根胡子往上翘着,“听听,谁办案也不能撂下这、这样的话头不管哪,他说的是什么?是俺家学忠杀了人,杀人案哩,人命关天哩!俺家学忠的头不值钱,可那也是俺孩子呀,俺还指望着让他干活、养老送终哩。我能眼瞅着让廖家把他送、送进局子里咔嚓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儿!俺这回跟廖家没、没个完。他不把话讲明了,俺就跟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以为庄稼人就那么好、好惹啊?大兄弟,人『逼』到数儿上谁怕谁?嗯——他觉得读了几天狗鸡巴书,眼上戴了副屁、屁镜——那在俺眼里等于驴捂眼——就了不起、起哩。其实俺庄稼人压根就没瞧、瞧在眼里。有什么了不起?还会干个什么?不就是一天到黑在家里砸、砸那个破铁盘子吗?依我看他们真是日得轻了!”
最后一句我明白了,那是指在家里弹钢琴。我心中被愤懑淤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只得听下去。
“你不知道,听口音你也不是在这边常住的人,你哪知道你那亲戚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围遭笑话大哩。哼,这样的人做事能有准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有人亲眼见他们两口子手扯着手钻到树林子里捣鼓那、那事儿哩!你想想,什么事在家里做不下了?在家里不是尽耍尽恣?跑到沙滩上、树林子里去疯浪,还不是吃饱了撑、撑的!连这样的事都有脸去干,你想还能调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来呀。告诉你吧,你是他亲戚,俺今个有话就、就跟你说廖家两口子都是‘半吊子’。你就不看一看,正经人哪有吃了饭手扯着手胡、胡溜达的?俺这庄里捡粪老头也不止七个八个了,谁没看见廖家两口子手扯着手胡溜着玩、玩儿?谁没见他们一块儿钻树林子?俺跟这样人家还有理讲?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了就瞎捣鼓、捣鼓事儿,捣鼓到俺包家身上了,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呀摆着……俺包家人再痴再傻、再穷,也不能眼瞅着让两个‘鸡巴分子’给送到局子里去!你说是吧?”
女人点着头“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那样叫“知识分子”,我觉得倒很新鲜。我故意问一句“什么分子?”
“就是那样‘分子’,我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不怕你厌弃咱。在俺眼里就是那东西‘鸡巴分子’……”
我想该把话题转一转了。我的牙齿已经有些胀。劳动者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挑拨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不是今天,而是我一再遇到的一个命题。好像是列宁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们唆使人们去反对知识分子,那就应当把我们绞死”——天,可见在他眼中这是怎样的大罪……我忍了又忍,总算扯到了孩子的学习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让包学忠到学校去,他这个年龄正是学知识的好时候,不要让他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转,那样并不好;应该让他争取考大学……”
女人看了看男人。
男人从柜子上端来了一个纸笸箩,里面盛了烟末。他捻了捻烟末,又从一边找了张破报纸撕下一块卷了,吸着“考学这个事嘛,也不能说是个坏事儿,不过这要看让谁去做、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
“即便考不上学,多学点知识也好啊,将来做各种工作都需要的;在信息时代里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听了,看看手臂上没有洗净的血,嘿嘿笑着。那种笑其实也表示了最大的轻蔑。
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包亮出语惊人,“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人生、对前途事业之类的看法“是龙就是龙,是虫就是虫,能行的,有本事的,不考大、大学也蛮有出息;没本事的,天天上大学也还是白搭。你看廖家两、两口子不是正经大学出来的吗?穷得叮当响,连肉骨头汤都不舍得喝,这一围遭谁又看、看得起他们?你再看看人家‘得耳’,就是俺董事长,老东家倒没念几天、几天书,可又谁不服人家?市长也得敬着他哩。一句话啦,什么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哩。俺家学忠也不想吃鸡、鸡巴分子那碗饭。俺家学忠只想把手艺练好接下班儿。他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剥皮剥得干、干净,不沾一点肉,也不伤一点皮子;他就是做这个的好手,别的俺也不稀罕。这年头做这个的,别的不说,多吃点好东西,猪下水咱买才花、花几个钱?那些‘鸡巴分子’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俺捅几刀的,连瘦肉都吃不起,前些年要买便宜肉还要走俺、俺的后门哩。你知道学忠他们那个学校的老、老校长吧?那人书底子怪厚哩,能倒背‘三国’。今个又咋、咋样?还不是托俺孩子来家买点猪大油回去?告诉你吧兄、兄弟,这年头庄稼人就信服实实在在的东西。哎,有口好酒喝,有块大肉吃,有点儿零钱花花,管比什、什么都强。什么大学小学,那是拿来晃人眼的,咱不是学那个的材料,它在咱眼里也就狗屁不是哩!”
我听得认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他的自身逻辑上来讲,这些话也许并无大谬。而且他这番话也真够分量。不过这倒越让我害怕,让我不敢太多咀嚼这其中的意味。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眼下,是怎么去说服这一家人,怎样让两家人和解。我明白他们是在另一种生活轨道里运行的人,出奇地固执,也确实更为顽强和有力。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感到了无语的痛苦。
包学忠在我和他父母对话的时候觉得无聊,就『摸』出了一把小刀,在一边的石头上吐着唾『液』磨起来,出了哧哧的声音。这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包亮回头对我说“我孩儿在制一把、一把劁猪刀。”
我听不明白。
“人哪,多学点手艺不吃亏哩。这不是,他自己想学劁猪——嗯,就是给公猪母猪动动刀儿,给它去去『性』儿——那就长得肥壮了。以前也有劁猪手,老、老了,眼花了下不准刀儿,按不住猪腿儿——猪蹄子一下蹬上去把、把嘴撕开了一道口子。弄到后来村里人要劁猪,都到十几里外去找人。你也别小看这活儿,‘得耳’老东家大以前就劁过猪,听说这会儿高兴了还动几刀哩!俺孩儿心眼不孬,他自己琢磨起这活儿来……”
我注意有关“得耳”那几句,暗暗吃惊。我点点头,想用怎样的道理说服他。我说“即便是将来接你的班,到肉联厂工作,也应该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比如说屠宰厂都是机械作业,那时一个文盲恐怕也不行吧……”
想不到女人听了哧哧笑出来。包亮使劲吸了几口烟,眯着眼“你以为俺肉联厂就不是‘机、机械化’了吗?”
“那你怎么全身溅那么多血,还要动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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