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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匡三并没有到驿街去,他是来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场阴歌后,又被请去了涧子寨,涧子寨在清风驿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个药铺,老板姓徐。这药铺为清风驿广仁堂药店的分店,实际上是广仁堂的一个药材收购点。徐老板是广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着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杮树下埋了银元,埋时徐是知道的,可过了几年再挖银元时却没挖到,王就问徐这是咋回事?徐说银元在地下会跑的,徐说的是实话,银元在地下的确会跑的,但王听了竟怀疑了徐,虽然后来王在院墙外的梨树下挖到了银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广仁堂干了,就到了涧子寨收购店来当小老板。徐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以后能有势力,将儿子送去县保安团当了兵,没想皇甫街一仗,儿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请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儿子才二十三岁,没结过婚,徐已经联系到了邻村一个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两家商定了给两个孩子办阴婚。我说:我是唱阴歌的,这结婚的事属于阳,得闹阳歌。徐老板说:咱这一带没有闹阳歌的呀,再说给孩子结婚也是阴婚。我就这样留在了涧子寨。涧子寨住户分散,药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头上,办阴婚的那天,门上的白联换成了红联,灵堂上也撤了白纱挂起了红帐,那儿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锣鼓敲打声中并排安放,我当然也换了腔调,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来到婚家院门上,院门外抬头看,一对白鸡立门档。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白鸡,那是一对凤凰。凤凰凤凰闪两旁,让我唱师早进华堂。来到婚家上房门,一对黑犬卧门墩。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黑犬,那是一对麒麟。麒麟两旁分,让我进去闹婚。到了上房里,我绕着两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十八扯》就是东拉被子西扯毡,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猪狗牛羊,柴米油盐,只要记性好,能顺嘴编排,没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听着,前世你说话爱嘟囔,今生喉咙里有风箱。麻子哥你听着,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里你的脸不光。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子烟锅子敲我头,说:前世里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师!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院门口有人喊:保长行礼了!但保长并不是来行礼的,他提了一面锣,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团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击队匪徒往县城去,要经过涧子寨,上边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听保安团,自个就又哭起来,哭得直翻白眼,众人赶紧舀碗浆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阵心口才缓过气来。保长没让徐老板去,我说:我不是涧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长说:你在我的地盘上你就得听我的,去!赶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边。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见了四凤,她穿着一件衣服,却沾满了血,担着一个担子,担子的前笼里放了块石头,后笼里就放着她哥三海的头,嘴张着,塞着一条尘根。四凤没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说话,说爹和娘是在你当了游击队后被抓去了镇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绳子拴在窗棂上,一个吊死在窗里一个吊死在窗外。说清风驿东街口的柳姑娘对你一直有意,但你当游击队了,她才嫁给了街后村卖挂面的张小四。说你怎么就藏在水瓮里呢,藏好了为什么又要动呢?说一月前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接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或者停下步说她要尿呀。保安团的人却用树条子抽打,说:尿呀,往裤裆里尿呀!裤脚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凤后边,是一头驴,驮了五个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他们一个压一个被垒起来。押解的保安停下来坐在榆树下歇息,驴先站着,后来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来,有人就说:这么重的伤,不到县城就该死了,还累驴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个当头目的拿棍儿在五个伤员身上敲,敲一个不动弹,再敲一个不动弹,又敲了三个,其中一个呻吟,两个也不动弹。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长让村里人挖了坑,却没人往坑里抬死人,他们就拉着那些尸体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扔进了坑。我说:要放平呀!村里人说: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将四个尸体一排头朝西脚朝东放平。有一个在拉时掉了一只鞋,我说:看鞋在没在驴那儿?果然鞋遗在驴那儿,被踢进坑里,又扔进了最后一具尸体。但我在搬动这具尸体时,尸体说:你把我面朝下。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就对那个头目说:这个人还活着。头目说:就你多事?!上来,填土啊!那人嘴张着还要说话,而我已听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说: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脸。我说:噢。翻他的身。他又说:以后有人来,你说王朗就埋在这。我把他的脸刚朝下放好,坑上就开始填土,急忙爬出来,一会儿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当我一个人在药铺里,风刮得呼呼响,耳边老觉得是那个王朗在说话。有一个夜里,我已经睡了,突然听见门在响,唰啦唰啦,我心里还埋怨:这么晚了谁还来买药材?穿了衣服下炕,从门缝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绿,用前爪抓了一会儿门,卧来低声呜呜,又掉过头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门上,又是呜呜,好像是让开门。涧子寨一带狼多,这我是知道的,当然就不开门,还在门后又加了一道横杠。那狼见不开门,就把什么东西叼着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坐在台阶下再次呜呜地叫,叫过三声,转身才走了。这一夜我没敢出门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阳泛红,徐老板来了开的门,门口放着一个银项圈。这明显是狼吃了或抢了谁家孩子,将孩子戴着的银项圈给我的,可狼为什么要把银项圈给我呢?纳闷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个叫王朗的游击队员面朝下了没让埋时土石砸着他的脸,而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阴魂附了这只狼,来感谢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饭,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着了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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