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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了,一半青白一半铅灰,太阳突然远远遁去,像巨型放大镜的聚光点那样扫射着古金场。一条似受创的猛蛇游窜天空的风带,从高空栽下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顶。于是,围子人的领地开始颠簸了,像怒涛急浪中的一只船,飞扬而起又迅潜入黑森森的水壑。就在这时,张不三和宋进城看清了在风中动荡不宁的黑色人群,听到了他们的喊叫。两个人转身朝石窑跑去。过了一会儿,窑口像鳄鱼张大的嘴,哗哗哗地将所有围子人喷了出来。他们被面前的风声和人潮的涌动声惊吓得失去了理智,好像迎头撞去才可以免除灾难。而张不三疯得更厉害,竟然习惯性地挥动手臂,连跑带喊:“堵过去!堵过去!”
围子人朝台下奔去。当他们立定脚跟准备拼死一战时,勃勃向上的人潮便没头没脑地漫溢过来,眼看就要将围子人淹没。宋进城大喊:“堵不住了,回石窑!”
围子人急转踅回,比刚才跑出石窑还要迅地隐入了窑口。
人潮更加狂放。整个黄金台顿时被险恶的人欲覆盖了。
人们是为黄金而来的。弯腰拾金子当然纯属虚妄之言,他们也没抱那种希望。但对黄金埋藏于土层之下却是深信不疑的,要紧的是抢占有利地盘。唯独谷仓人另有图谋。人影混乱的黄金台上,谷仓哥哥将自己的人马稍事整顿后,便带领他们朝石窑蜂拥而去。转眼间,他们用怪声怪气的叫嚣和器械的碰撞声在石窑前垒起了一堵恐怖的墙。
石窑里乱成一团。
“我的铁锨哩?日你妈,你拿了我的铁锨。”昏暗的油灯下,石满堂骂道,接着便是一阵撕打声。挨打的王仁厚老大没羞地哭了,连连申辩:“我的,铁锨是我的。”铁锨在这时已成了无可替代的防护工具。
张不三过去,一人一个耳光。
宋进城说:“要是刚才别进窑里就好了。”
“少说废话。”张不三吼道。
人们渐趋安静。这时从窑外传来一声严厉的命令:“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堵窑了。”
围子人最担忧的就是对方从窑顶把土挖下来堵住窑口。
“畜生!老子不想死!”石满堂骂着,端起铁锨就要往外冲。张不三一把拽住他说:“要出一起出,满堂带头,大家跟上。”
王仁厚萎萎缩缩地朝后退去。张不三眼睛一横,过去撕住他,把他推到石满堂身后。
外面,周立通和另外一个谷仓人一左一右把守在窑口。他们一人手持一根头大尾小的桦木棒,随时准备敲打跑出来的围子人。
石满堂出现了。他骂骂咧咧的,突然感到肩膀被重击了一下,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吭声,生怕人家再来第二下。
“日奶奶的,命硬得很哪!”
吊着伤手站在一旁的谷仓哥哥骂着给周立通鼓劲。周立通又抡起棒子朝第二个出窑的王仁厚打去。王仁厚尖叫一声,滚翻在地。
所有走出窑口的围子人都挨了一棒。谷仓人高兴地喊起来:“棒棒来了,风收掉,婆娘娃娃哭开了,走好,走好,阴间道上走好。”
大概是受了这喊声的鼓舞,周立通估摸人出得差不多了,猛吸一口气,咬扁了嘴,旋腰挥棒,带着一阵风声朝前砸去,一个命中注定要为黄金殉难的短命人瞪眼看着那棒飞来,眼睛没来得及闭上,轰然一声,脑袋里的所有部件便移动错位,破碎成了一葫芦浆糊。恰好张不三跨出窑口,他望着死人一阵怵,不禁打了个冷战。
谷仓哥哥阴冷地笑着,他希望张不三吊眼竖起,好激起周立通敲死他的欲念。但求生欲不让张不三唤回他往日的威严和自尊,渴望尽情生活的愿望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忙。他张口说话了,极力装扮得平静和诚恳:“放我一条命,我把驴妹子让给你。”谷仓哥哥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之后,他愣了,愣得消失了脸上的狞厉,丢弃了浑身勃的胜利者的自豪。一看这情形,张不三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他小声骂了对方的先人,留下凶狠的一瞥,大步前去。那些挨了棒打的人顾不得去为同伴收尸,忽地跟上。一长绺黑色人流穿行在一些陌生的淘金汉中间,走下了黄金台。人流后面突突突地紧跟着四辆手扶拖拉机。
谷仓哥哥抬头望着,心中暗暗诅咒:“千刀万剐的,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他后悔刚才没把张不三敲死,敲死了,驴妹子不照样属于他么?为啥要等这个畜生的许诺呢?但他的心情毕竟是舒畅的,仇报了,黄金台到手了,女人也有了,再有什么奢望,那就一定是多余的了。
一声悠长的情歌从高旋的秃鹫胸腔里出,越过茫茫大气,直插天际云雾。秃鹫的情歌是情之歌,唤来了黑夜,唤醒了许多金光灿烂的眼睛。浓黛幽幽的黑色桦树林沉思到鸦雀无声。
连喜的灵魂早已升天了,而尸骨犹存,赫然裸陈在他的伙计们面前。他已经没有人样了,绿蠓的咬噬使他满身白肉翻滚,密布的肉洞里有营营的叫声,食肉昆虫们的爱情夜曲优美动听。他的一只胳膊和一只手已经不见了,头连皮剥去,白生生头盖骨上有一个深洞,脑浆已从这洞口中流逝。不知是哪个野兽的杰作,竟表现出如此狡黠的智慧和如此高明的技艺。
围子人没有将连喜从树上解下来。他们拾来柴草在尸下面燃起大火,红色的热潮泛滥了。表情冷峻的围子人个个像石雕,凝然不动,只有眼睛是活动的,随着火苗的跳跃和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显得无限哀恸。葬火很快将尸罩住,像裹缠了一层厚厚的红色尸布。一会儿这不肯平静的尸布又继续升腾,将整个悬挂尸的大树燃着了。于是古金场中有了人造的悲壮的黄昏,有了人造的鲜艳的霞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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