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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议事毕,子暾自正殿出,但见前方阶下,太医、内臣、宫人已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臣等恭贺吾王!”他们稽首,扬声道贺,随即医师上前再拜,向他道出王后怀有身孕的事实。其后走出的众臣听见,亦笑逐颜开,拜倒称祝。偌大天地间只剩子暾一人独立,脑中一片空白,木然望天,无所适从。本是他期盼已久的喜讯,却不巧在这尴尬的时候来临。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静依旧,命祭天地,告太庙,大赦天下,亦不忘厚赐王后吉礼若干,但未亲往中宫探望。是夜,他在婉妤宫室内独自痛饮,闷闷地不说一句话。婉妤亦不出声,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时为他斟酒。“婉儿,”长久的沉默后,他忽地问她,“若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你大哥很希望得到,请你带出去给他,你会听他的么?”婉妤摇摇头:“我如今所有皆为大王所赐,若日后要再赠给他人,必会先回过大王,更不敢奢谈支配大王之物。”“如果我出去与你大哥作战呢?”子暾再问,“若我与他打起来,你会怎样?”婉妤想了想,低眉道:“我既嫁给了大王,便是大王家人。无论大王去哪里,与谁作战,我都会守在这里,等大王回来。”“好……”子暾大笑着握起她手,转瞬间目中又黯然:“这等简单的道理连你都明白,她却为何始终看不透?”“大王,”婉妤探看他面色,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做错了什么?为何大王未肯谅解?”“这样的错误能谅解么?”子暾苦笑,仰首饮尽杯中酒,一抛酒觞,道,“她偷的是踏弩图卷,我该怎样原谅她?”婉妤低头沉吟,少顷,仍是摆首:“姐姐品性高洁,美名远播天下,绝无可能做这种事,其间或有误会。”“品性高洁?”子暾忽地大笑起来,拂袖推开满案馔玉,道:“我见过这世间品性最为高洁的圣人,可是他让我领略到的却是一个个天大的谎言。”婉妤困惑地瞬瞬目,然后说:“来我国任客卿的士人辩才虽好,但论品性,仍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子暾一笑置之,并不解释。“踏弩一事,大王求证于姐姐了么?”婉妤问,见子暾摇头,遂建议,“大王应该亲自去问她。姐姐性情真率,事实如何,大王稍加询问,她必不会隐瞒。”子暾侧首,漠然不答。婉妤又道:“我相信姐姐是清白的。若此事非她所为,如今受此冷遇,她必定很难过,何况……何况又怀有身孕,若郁郁寡欢,或殃及胎儿。”说到这里,她目含忧色,涩涩地笑了笑,“大王明日还是去看看罢,纵不原谅姐姐,难道亦不顾及她的孩子么……这个嫡子,不是你与姐姐期盼已久的么?”子暾心神一动,又觉出她语音有异,便抬目视她,而她适才情绪已散去,半低眼帘,唇际浅笑如常宁和。只一夜间,王后有孕之事已遍传后宫。翌日诸夫人纷纷至中宫拜贺。淇葭亦未推却,出至堂中端然坐下,接见诸夫人。待她们拜礼毕,说完数套吉祥话后,淇葭一一谢过,女史见她气色欠佳,便早早结束贺仪,温言请夫人们回去。诸夫人渐渐退去。须臾,堂内只剩一人,始终低首跪着,无告退之意。青羽见是婉妤,便对她道:“今日礼毕,小妤夫人请回罢。”淇葭本已起身往后室,听见青羽提及小妤,遂又止步,回头顾她。婉妤欠身向淇葭拜道:“姐姐请留步,容我说几句话。”淇葭颔首,回来坐下。婉妤却又请求摒退左右,淇葭略感诧异,却还是答应,请女史及内人、内臣暂时回避,惟留青羽在身边。婉妤这才抬头,依旧跪于空荡荡的前堂中,她轻声道:“姐姐,此次你与大王误会起于踏弩,今日大王或来中宫,请姐姐届时善加解释,一旦误会消除,姐姐与大王当可恩爱如初。”子暾于晚间来到淇葭宫室。华灯初上,瑞脑浮香,他的衣袂投影于庭前月光中,随着他的前行,如付水飘过。此刻风物还似昨,他几乎有这样的错觉:她会出现在两列宫人的末端,上前相迎,微含笑,莲步姗姗。然而眼前并无她身影,惟青羽上前,毕恭毕敬地告诉他,王后已早早睡下。他沉默着,转身欲离去,却又有内人自后室疾步来,躬身道:“王后请大王入内相见。”她静静躺在内室中,见他掀开帐幔直入幕帏,便坐起欲施礼。他道:“你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可免则免。”她亦未坚持,停止行礼的动作,在床头坐正,素面无华,青丝顺垂,蔽去耳鬓,一身白色寝衣,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她安闲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无喜无悲。他坐下,与她默默相对,却久久无言。末了因留意到搁于床边的药丸,才开口道:“医师说你气血两虚,应仔细调理,药别忘了按时服。”她颔首:“臣妾谨记。”他于她用的谦词中听出疏远之意,心下浑不是滋味,犹豫半晌,终于决定说一些安抚的言语:“那日,是我忧于政务,心绪不宁,所以不问缘由便对你发怒,也不知道你本想跟我说孩子的事……”“大王误会了。”她打断他,从容地说,“那日臣妾想告诉大王的并非此事。”他愕然,问:“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她明眸幽深,凝视着他:“臣妾是想去向大王请罪……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他怔怔地与她对视,除此以外已找不到适合应对此刻情景的表情。虽然她说的是一个他早已认定的事实,可他似乎从未有过听她亲自承认的准备。他的反应大概在她意料之中。她冷淡着面色,牵动唇角,浮升而出的笑意掩不去其中一缕隐隐约约的悲伤。他暂停的思维使他完全忽略了她的神情,他虽盯着她,却是视而不见,惟一句话在脑中回旋:“当年那卷踏弩图,是我窃去给尹国的。”须臾,又听她说:“大王不欲追问么?例如臣妾如何窃图,如何送出。”“够了。”他站起,道:“如你所愿,我已知晓。”不待她回答,他已幡然转身,拂袖阔步离开此地,未有一瞬的回顾。淇葭默默目送他远去,直至他步履声都全然消失,才徐徐躺下,唤了一声青羽,轻声道:“阖上门,别让风进来。”青羽关好门,回看淇葭,忍不住叹息:“王后,你这是何苦!”“这样不好么?”淇葭仰首上望,平静地说:“他若存心猜疑,你就算是死,也都是在骗他。与其日后虚与委蛇,不如早作了断。匿怨而友其人,夫子耻之,淇葭亦耻之。”青羽道:“但是,触怒了大王,王后以后日子只怕不易过……况且,若大王因此对尹不利……”淇葭摆首道:“不会。促成和维系我与他姻缘的并非情感,他一直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因我的和顺而放弃灭尹的计划,也不会因我的忤慢而不顾现今形势,贸然攻尹。外人面前,他必然还会佯作与我鹣鲽情深,誓与尹永世通好的样子。”青羽黯然道:“可如此一来,王后与大王再难拾往昔恩爱。”“恩爱?那是本来就不应存在的东西。”淇葭眼波飘浮,低声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未若无情。”侧首看看无言的侍女,她淡淡地笑:“你为何如此难过呢,青羽?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安静度日了。”这年仲春,天官内宰照例诏王后率内外命妇于北郊行亲蚕礼,示率天下,以劝蚕事,兴国中织造。王后及内外命妇先行斋戒,季春吉巳,赴北郊公桑蚕室行礼。淇葭乘翟车先行,各命妇依次随行。因蚕室筑于近山川处,山路曲折,车驾不免有些颠簸,婉妤大感不适,行至中途即开始呕吐,待抵达时几乎将胃液都呕了出来,四肢乏力,脸色青白,额上不住地渗冷汗。王后躬桑之前有“享先蚕”的仪式,祭祀先蚕神黄帝元妃嫘祖,因淇葭有孕在身,不便主祭,祭礼遂由其下九嫔占卜曰吉者代行。婉妤得子暾宠幸,已获进封,位居九嫔之列,占卜结果也为吉,原应参加祭礼,但淇葭见她此刻状甚虚弱,便命她随自己在外等待,无须入蚕室祭祀。须臾,祭礼毕,主祭九嫔奉蚕种自蚕室出。淇葭登采桑坛,立于桑树下,女祝及女史分别奉金钩及受桑的筐相继自北陛升坛,淇葭持金钩采桑,采叶三条,置于女史所奉筐中。同时诸女官亦授钩于内外命妇,王后采桑讫,内外命妇以品阶为序依次采桑,女史执筐一一受之。婉妤依制采了五条,搁下金钩时已感不支,归位时步履飘浮,险些晕厥。采桑后应在九嫔中选一人再诣蚕室,以桑授蚕母。这任务根据占卜结果原定由婉妤来做,而现在她面如土色,显然不宜前往,淇葭便命孟筱代为授蚕。事讫,淇葭还蚕室外便座,内外命妇也随后就位,王后设飨宴,并赐丝绢予从桑者。席间孟筱不时打量婉妤,然后貌甚关切地开口问她:“小妤妹妹贵体违和么,怎的今日是这般气色?”婉妤欠身道:“我自幼便是如此,若乘车行山路,必会呕吐,也算不上是病,歇息片刻便好。多谢姐姐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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