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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此说,倒与尧遇封人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尧巡于华,偶遇一守卫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后祝尧寿、富、多男子,尧皆辞而不受。封人遂问,此乃人之所欲,你为何不受。尧答说,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此三者,非所以养德,故辞。封人便道,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天必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则将财物与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古之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寿延千年而厌世,便乘云归去。如此寿、富、多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太子身为储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泽,当兼善天下,泽加于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动,不争之利可与民享,不齿之道可思变更,又何苦为些许不必要的忧惧而放弃治国的权利?”引瑄摆首道:“这王权之道乃千年沉疴,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若经此途,即便起初无心争名逐利,也会身不由己地走下去。何况……”说到此处他语意稍顿,着意端详淇葭,忽含笑道:“我观夫人端庄雍容,气度高华,必是王后身边人。王后身份尊贵,掌后宫内治,母仪天下,乃邦之媛也,自然也应寿、富、多福泽。世人皆道王后淑慧娴雅,生性淡泊,想必行事亦慷慨大度,不难做到修德就闲,而据夫人所见,王后因此便无惧、无事、无辱了么?”先前二人对话婉妤不尽明白,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也不敢插言,而现在乍听引瑄语意直指王后,立时警觉,欲提醒他:“大哥……”淇葭一侧首,止住婉妤,容色未改地对引瑄道:“太子此言差矣。王后虽为国君之妻,然只是女子,所能秉者,不过以顺为正,妾妇之道,又岂能与你等君子相提并论,奢谈忧乐荣辱。”“若我所料不差,夫人应佐王后内治,长年伴其身侧,故所思所想亦与王后一致。”引瑄依然云淡风轻地笑,但看淇葭的眼神有了别样意味,“王后美名远扬于天下,硕人其颀,淑慎其身,依传闻看,应是寡欲无情,不染凡尘,超然脱俗。而如今听夫人高论,我倒觉得如王后身为男子,必也会是位居仁由义的有道圣君。”婉妤听了又不解,只记住一个自觉形容不当的词,便轻声问:“无情?哥哥怎会说王后无情?”“妹妹误会了,此无情非彼无情。”引瑄解释道,“我所说的无情,是指人无志、无欲、无嗔、无喜,不以好恶内伤其身。”淇葭闻言回眸顾引瑄,道:“太子望人无情,而自己却又真能无情么?你不顾父母期望,耻为人君,一心避世,欲达无为境界,此非为志?你不愿见天下纷争,只想寻一方净土,清静度日,岂曰无欲?你因姊妹之故,放任意气,触怒樗王,怎说无嗔?你笑世人乐于华服声色,然幽居于菡泽,仍不忘吹篪作乐,如何无喜?有志、有欲、有嗔、有喜,太子岂非亦为有情人?”引瑄一怔,旋即哑然失笑。但听淇葭又道:“你避世于此,也为一时好恶驱使,属率性行为。然你家国嫡庶之争并不会因你的躲避而终止。若你尚有同母弟,你母亲必会全力扶他上位再度争储;若无,待四公子即位,你又可知淑夫人将置你母亲于何地?你若不直面此事,妥善寻求两全之策,将来恶战在即,你怎能保得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届时仰愧于天,俯怍于人,你须避于何处才能悠闲度日?”引瑄似有异议,摆首欲再辨,淇葭眼波一横,冷道:“你空有一身过人才华,如今却在此外露心神,虚耗精力,凭风而吟,据翠篁而瞑,以口舌之争为乐。岂不正所谓‘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引瑄顿时大笑开来,向淇葭一揖过膝,道:“夫人所言甚是。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引瑄谨受教。”淇葭神色亦和缓,回施一礼:“我一时肆意,若直言无状,还望太子见谅。”引瑄含笑道:“闲谈这许久,我尚不知夫人应如何称呼,颇为失礼。”淇葭轻描淡写道:“我只是王后身边典妇功,今日奉命送小妤夫人省亲。自身微不足道,姓氏亦不值一提,想必日后也无再见之时,太子无须记得。”其后她又退至一侧,留给婉妤与引瑄叙谈的空间,自己立于竹林边缘岸,举目漫视水云间。修篁惠风,苒苒在衣,她姿态娉婷,飘飖若流风之回雪。此刻婉妤讷讷地已不知该与引瑄说什么,而引瑄虽仍温和闲雅地对她笑,似鼓励她说话,但婉妤自知他心里的那双眼睛必不是在看她。又散碎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终于淇葭过来说天色已晚应回宫,婉妤像是松了口气,匆匆向引瑄告辞,跟着淇葭朝外走。引瑄将她们送至门前,在禁卫的阻挡下未便前行,遂止步,引篪吹奏,目送淇葭与婉妤的兰舟隐入波上暮烟中。那篪音袅袅,随风飘过舟头,淇葭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抚过河岸两侧迎风摇曳的芦荻,一抹婉妤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回到宫中时已暮色四合,淇葭与婉妤自正门进,远远地便瞧见正殿灯火通明,淇葭遂问上前迎接的内宰:“大王还在与群臣议事么?”内宰回答:“是。就是否与勍国联手攻卞一事,申大夫、范相国与浥川君激辩至今,尚无定论。”这场辩论已延续数日,后宫人也略知一二。天下诸侯原本皆为堇君分封,数百年来诸侯们也奉堇王国为宗主国,但时至今日堇国直辖地越来越小,堇君的影响力也一代不如一代,堇国式微,群雄割据,诸侯争霸,强势者早已无视堇君,堇君实际只是名义上的天子,处境尴尬,惟在道统道义上还有一定的号召力,诸侯表面上对他仍很尊重。今年堇君寿诞,诸侯入堇京朝贺,与堇国相邻的卞国盛产美酒,照例奉上千坛,堇君饮后笑对诸侯说:“寡人记得年幼时蒙先王赐卞酒,饮后但觉齿颊留香,妙不可言。而今即位为君,卞侯年年进贡美酒,但寡人再也饮不出当年之味了。”他这番话原本只是感慨微时所得易留下美好印象,当时诸侯们听了大多也一笑而过,并不觉有异,但勍王听了却顿生借此攻卞之意。回国后勍王与群臣密谋许久,然后宣布卞侯故意献劣酒是存心怠慢羞辱堇君,暗指今上不如先王,不配享用昔日美酒。还一并罗织出卞侯相关罪行若干,广播于天下,且砺兵秣马,准备攻打卞国。勍王此举当然并不是要为堇君平愤立威。勍国强盛,雄霸一方,早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但毕竟不与堇国接壤,与堇国君臣接触颇为不便,便想灭了中间相隔的卞国,以直接控制堇君。而勍王最大的顾虑便是惟一有实力与勍抗衡的樗国。日前他遣了两名使臣来樗,劝子暾与其联手攻卞,称若灭了卞,其国土与财富两国均分。子暾与诸臣商议,诸臣意见有三。大夫申秀说:“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而今堇王室与卞国正是天下市朝。大王不妨先与勍结盟,一同攻破卞国均而分之,如此我军亦可驻于堇君心腹处,将来设法消除勍国影响,再借堇天子名义号令诸侯,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了。”相国范婴坚决反对:“勍王蛮横贪婪,常侵犯邻国,且屡次与我交兵,为人又狡诈成性,万万不可信赖。就算与其一同攻下卞国,他也必不会依此前承诺与我国分卞国土地财物,一定另有图谋。何况天下人皆知勍王攻卞意在堇君,欲挟天子以令诸侯,若大王与他联手,便会与他一起为千夫所指,不见得能获利,反而会落得个不仁不义的恶名。攻天下之所不欲,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大王不如发兵助卞抗勍,堇君深受勍王威胁,必也会全力支持大王。届时大王助卞退勍,既会赢得忠义美名,又可获堇君信任,大王继续与堇密切往来,将来即便不以兵戈相迫,也足可借堇君以令诸侯。”浥川君嘉旻听后说:“助卞抗勍虽好,但一旦发兵便又会血溅沙场,是劳民害民之举。且从我国去卞国,路途颇远,战线过长,不若勍国行军便利。两军交战,于我不利,我军并无胜算。好在勍王对攻卞一事也无十足把握,恐我国助卞,故先遣使试探大王心意。大王若不答应,想必勍王不会再轻易攻卞。天下诸侯国土福泽皆为堇君所赐,诸侯在食君之禄之时又心存谋逆,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之举,必为天下人所唾弃。请大王派几名善辩之臣前往勍国,向勍王晓以大义,劝他放弃攻卞要君的计划罢。”申秀、范婴、嘉旻各有附议者,三派激烈辩论,僵持不下,一争便是数日。“大王今日还未表态?”淇葭问内宰。内宰称是,道:“大王只让诸臣各抒己见,自己默默听着,极少开口说话。”淇葭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带着婉妤等人朝内宫走。走至正殿前方一侧,殿门忽然大开,金色的光线如日初升时那般刺破中夜庭院的幽暗,子暾出现在光源处,略昂首,阔步走出。淇葭与婉妤侧身以避,向他裣衽为礼。他淡漠地瞥瞥她们便朝自己寝殿走去,步履不带一丝的滞涩,半低的眼帘使他有俯览众生的姿态。他的身影消失良久,婉妤受惊的心仍在砰砰地跳。这样强势的男子,她在那小国寡民的故乡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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