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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文倒也不觉得自己在忍什么,他和妈妈之间一直也没有像普通母子那样亲密,他仅仅是在履行赡养义务而已,他觉得这应该是每个正常人都会做的事。
不过安琪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知道安琪为人冷漠,或许对安琪而言,她自己便是世界的中心,其他一切都是她的附庸。
当然,这对安琪来说绝对是桩好事,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态,那她活不到现在。同时这也是她最吸引阿尔文的地方——这么说或许有些极端,但能看见受害者奋起争取自己的权益,即便杀死施害者也不给自己丁点的思想包袱,确实是件不错的事。
阿尔文还没有去过战场,甚至没有真正杀过人,但是拜安琪所赐他已经看到了不亚于战场的人间惨象。在实验室时朝夕相处的那些士兵,虽然待他不算友善,但总归是穿着同样的军装,看着他们脖子上、身上的伤口、血洞,阿尔文其实是能感觉到痛的。
在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实验室时,因为剧烈的晃动,他曾短暂地恢复过意识。虽然视线很模糊,甚至像是做梦,但阿尔文依然清楚地记得溅到天花板上的血迹,以及掉落在地的残缺肢体。
直到现在面对着坐在他面前的安琪,就算曾多次命丧其手,但他就好像不长记性一样,依然觉得小姑娘看起来天真、纯良、人畜无害。
或者换句话说,即便是她凶狠的一面,也让阿尔文颇为欣慰——就让作恶的人全部招惹上自己惹不起的人吧,就让每个受害者都凶相毕露吧,就让他和他的同僚付出代价吧。
他曾是军队中的佼佼者,是方阵中的一份子,为自己的一身军装而骄傲地抬头挺胸,那时他的梦想是军功,是战场。而现在他已经和原本所属的群体格格不入,对敌人心生怜悯和爱慕,将联盟的安危放到了次要位置。
他也开始怀疑,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究竟学了些什么,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的梦想究竟算什么,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被培养成了无药可救的好战分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可真是这世界的祸害呢。
从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实际就接受了自己的社会性死亡——他的存在并不能使世界变得更好,正相反,如果他能死去,对这人间而言倒是一大快事。
而人性最卑劣的一点就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活着是件多么浪费空气的事情之后,他依然渴望出现一丝希望,让他不必急着去选择死亡。
这样的心思如同水压一样将他淹没,当他再次开口,他甚至能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耳鸣,使得他不太能听得清自己说的话:“很难理解吗?即便她多次想要杀了我,可我依然爱她,这样的事我也不止做了一次。”
安琪再次被噎住。
她想到了什么呢?她想到了在禁闭室的时候,那时阿尔文就是这么个说话风格,让她觉得非常不好接话。
现在想想,这家伙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喜欢她。
或者说,按阿尔文本人的用词,是“爱她”。
但是安琪现在可不敢追问这事儿——阿尔文现在的状态比十个奥汀在她耳边冷笑都吓人,她宁可去调解国际争端,都不想去打理来自一个男人的爱意。
或许是看出安琪根本无法针对这话做出回应,阿尔文便自己开口把话题撇开了:“你在实验室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我们这些人之所以无法坦荡又潇洒地做事,是因为我们仍被社会接受。如果想要继续在社会上生存,那么我不该是个抛弃母亲的人,更不能是个背叛联盟的人。我承认我很普通,就像你说的——被困在五花八门的困境中。而你不用这样活着,因为你向来不是普通人——并不是说你‘新人类’的身份,即便是在这一身份给你造成影响之前,你便已经把自己和其他人的群体割裂开了,否则你大概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格。你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吗?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这让你看起来非常坚强,但如果你认为三两句话就可以解决道义和忠诚之间的矛盾,那未免异想天开了。”
安琪松了口气,因为谈话回到了她擅长的范畴:“道义和忠诚之间竟然会出现矛盾,这就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可见你所忠于的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能理解你对s盟的归属感,也可以接受你因为家人朋友还生活在此所以纠结犹豫,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带离无辐区,让我住在这里,这就已经足以使你被s盟判处死刑,你早已做了你的社会所无法接受的事情。”
此时的阿尔文看起来非常冷静,说起来似乎也很少见他有慌乱的时候:“我知道。但只要你还在这里,至少就不会给s盟造成实质性的损失。实际上你只要想一想你离开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不直接放你走——我倒也很好奇,对于你来说,双同辖区加入战局就是那么无所谓的事情吗?那里也有你的父母亲人,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战争殃及到他们吗?”
“这种担心没有意义,s盟的目标如果是称霸西半球,那我也不说什么,但既然你们的目标是依靠武力回归全球统一时代,那你们的行动便必然冲击到所有联盟。”这些事情在安琪的认知中早已有了坚实的体系,所以她永远可以飞快地做出应答,“战争的悲剧源自芸芸众生的罪恶,对和平的守护同样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做畏首畏尾的软骨头能得到什么呢?是要祈祷天降神兵打败s盟的军队,还是乞求s盟发发善心赐世间一片祥和?”
“当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琪继续道,“你想说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是的,面对s盟这样气势汹汹的洪水猛兽,或许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想放弃当下安定的生活,但他们最终会发现,一味妥协忍让只会使状况更加恶化。而我既然已经很明确地知道未来的事件走向,那何必还要犹豫,何必绕中间这一下?为了走过场吗?我或许冷漠,但还没那么虚伪。”
很好,说了这么多,分析的全是宏观局势,没有一句提到人的性命。
明明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受害者,说的话却像毁灭天使一样凶残。
阿尔文忍不住笑了一下——当一个人能在最复杂绝望的境遇里笑出来,那就证明他已经离崩坏不远了。
就连安琪也被搞得一愣,因为印象中她似乎也没见阿尔文笑过:“你笑什么?”
阿尔文说:“我笑你是个天生的政客,像你这样的人做出的判断大概会永远正确。”
气氛难得放松了一些,安琪耸耸肩道:“那你看错人了,真正的政客会把自己的朋友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我可不行,我永远喜欢一个人单干。”
第63章良心,刺杀,两码事
说了这么多,嗓子显然不太行,不过在安琪开始清嗓子之前,阿尔文就已经给她拿了瓶水。
他甚至还贴心地把瓶盖拧开了,然后松松地扣在瓶口,这才伸手递过去。
安琪抬眼盯了他两秒,然后伸手接过来,食指指甲一划直接把瓶口部分完整地削掉,然后仰头喝了个痛快。
把水瓶放下时她还是那样抬着眼皮看人,好像在说“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阿尔文差不多也发觉了安琪有时候冷不丁地一瞅为什么瘆人——因为她在看一些比自己高的人时习惯于只抬眼不抬头,看起来就很像在翻白眼。
当然,也不排除安琪确实是对他翻了个白眼:“所以阿尔文,你现在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恕我直言,把我带到这里,然后不被你的联盟发现的概率,几乎为零。你应该不会以为自己可以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我没有这么想,甚至让你住在这里也不是我的本意。”阿尔文说着也给自己拿了瓶水,“我确实不太可能从整个联盟的眼皮子底下逃过,每一次和你接触都是一次露出端倪的过程,只不过我以为我能坚持得更久一些,现在看来是我太乐观。但事情我已经做了,那么给已经发生的事定性或许已经没什么意义。”
“好家伙,”安琪摇头,“你知道你直接否定了我们整个专业吗?”
阿尔文回忆了一下安琪是学什么的。
历史。
他喝了口水:“对不起,冒犯了。”
而安琪一如既往地开始较真:“事物之间充满联系,事件也不是独立发生,如果不给过去的事定性,那么当下和未来也将性质不明。往大了说,就像对这场战争的定位。如果单看战争过程很容易认为是促进世界重归统一的必争之战,但所谓的统一不该是这个样子。”
“仅仅通过武力统一全球,就会出现亡国奴,出现人的三六九等,现在的人又不傻,都26世纪了还搞这些明目张胆的人等压迫,绝对是活不长久的。”
“你觉得什么是进步呢?新人类出现之初基本上是完全不被接受的,后来逐渐出现了有出息的新人类,他们打破了人们对新人类的偏见,又出现了一些有良知的普通人类,他们为平等摇旗呐喊,提出了‘新人类是受害者’的主张。我觉得这是进步。”
“我不要求人人认可‘存在即合理’,但是当活生生的人存在于人世间,你总不能因为一个看不顺眼就要干掉整个群体,但西约姆却已经在做了,甚至到今天,可能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安琪特意看了一下阿尔文的反应,见他没有刻意反驳的意思,安琪便觉得她的那些个新人类朋友可能要凉。
但是她现在暂时分不出精力考虑别的:“当然,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看不顺眼吧,迫害新人类还有很多好处——激发s盟普通人类的团结一致,优化s盟辖区巨蛋内的社会结构,掠夺更多的公费军费,还有,提高西约姆本人的民意支持率。当你从西约姆上台前的政治活动开始分析起,你会发现他并非推动人类进步的战神,他不过是个阴狠又自私的狂人罢了。而要是往小了说……”
安琪在脑海中搜寻范例,这时便记起了那个叫约克的人:“往小了说,就像你那个蠢货朋友。不把过去的事搞清楚,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敌人究竟该是谁,一辈子都是白活。”
阿尔文皱眉:“什么意思?”
安琪却摇摇头:“省点嘴皮子吧,我不想聊关于他的事。他可以算是西约姆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在我这里就是完全没救了的。但是你不一样,阿尔文,你听过无数场疯子的演讲,在最具迷惑性的疯人院里长大,作为普通人类却仍能保持最本源的理智,我真心觉得这是有点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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