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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绕过了“李咪”两个字。可他却打断我的话,第一个提到了她“你见过李咪了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如实相告我在你走了不久即见到了她;还有,我和你父亲母亲的谈话、两个老人的焦虑、度日如年……我特别说到了他可爱的儿子——狗狗。我一边说,一边听着对面这个达的胸廓中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这个午夜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像大熊一样的身躯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个地铺走去了。
三
吕擎与庄周的见面令人激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庄周引到这个四合院里来,因为心里一直隐了一个期望,就是最终让其回到橡树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可是我从双方沉沉的目光中、从搬动茶具时微颤的两手上,感到了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静。他们都是橡树路上长大的,两人从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个对另一个构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为分水岭,他们将慢慢回溯前前后后的日子。
好像心照不宣,吕擎在简短的交谈中竟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个家庭,特别是桤林。他在故意绕开……接下去吕擎对庄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赶在冬天出的事儿——只是简要地说了一遍学校生的事情,表达了对某些人威胁开除他的公职的不屑。庄周听着,未置一词。吕擎说“我知道这不是一抬腿走开就能了结的事儿,一切还没那么简单。离开,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了。冬天吧,我们想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
庄周抬头看着他。
“先到南部山区,不少人说起那里的苦日子,听起来就像传奇一样;我们准备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后再到东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来。以后——也许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还要从大西北一带转到新疆……总之要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为了好好折腾一番,而是要扎扎实实选择一个落脚点,看看我们这辈子能干点什么……”
庄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缄口不语。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跋涉者、一个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开了。我现这个人的心思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可怕,远得没有边际。有什么办法将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码是收到这座城市里来呢?吕擎不再吭气了,他也现了什么,知道对方对他激动诉说的这次远行并未听进心里。在这僵僵的空气中,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刚刚从遥远的梦幻中醒来似的,庄周这时突然把脸转了过来,双手『插』进了『乱』蓬蓬的头中,头颅一垂说
“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
我马上想到了李咪对我说过的庄周离开前的日子里总是做这样的梦,几乎不能安睡,每夜都出吓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那个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离开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汉待在一起,那样的噩梦几乎再也没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碎而急促,后来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一声。我小声问吕擎“那些传说中老城区闹鬼的故事,你也听了很多吧?”
吕擎毫无忌讳地大声说“什么啊,那里换了多少茬人了,每住进一户新人,房子都要经过里里外外的修整。这完全是『迷』信,无稽之谈……”
想不到庄周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严肃地纠正吕擎“不,不是这样。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现在——我是指从那年九月以后,我再也不这么看了。我是说老城区的鬼魂真的有,它们一到了夜晚就出来游『荡』……你如果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他像害冷一样看着吕擎和我。
“谁看到过?夜巡的民警?”吕擎反问。
庄周摇头“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真正与鬼魂打过交道,甚至生过身体接触的人,并不是他们……”
吕擎看看我,又看看庄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正常。没有问题,庄周口气沉着,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讲黑九月的故事,从那个吓人的噩梦开始讲起……
“我在想,橡树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里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国人,外国人,什么人都住过。这样一个地方生什么怪事都不让人吃惊,那些缠着这里不愿走开的鬼魂会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人——特别是没有阅历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一个个中上魔怔,疯,干一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缠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动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后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过来也晚了,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庄周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现是焦干的。
吕擎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庄周,嘴巴张得老大,长时间没有合拢,这时喘息着问“老天,你是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区里有妖怪和鬼魂?这是你庄周的真情实感,就没有一丝丝冷幽默在里面?”
庄周生气了“当然没有。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我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情。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刚刚回到城里的人,这个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时候,连父母、连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请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吧!”
吕擎一脸的肃穆。他的手哆嗦着去『摸』烟,『摸』了个空。桌上的烟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开了。他咂着嘴,有些慌『乱』地瞥瞥我。
我这时清晰地看到了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这个昔日的朋友庄周,一双眼睛是怎样执拗地看着对方。只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就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与此同时,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讲过的闹鬼的故事……我心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出现了——它太荒诞,所以说我也不愿相信,却一时又无法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
四
这是一个现代神话。我和吕擎,也包括我们的所有朋友,都不会相信这个童话。但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橡树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区里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是这个城市所能产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吕擎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怔怔地望向这个归来者,看着他的破衣烂衫。他这一身打扮不是出于某种表演的需要,而是经过了几年的挣扎、痛苦跋涉踉踉跄跄的结果。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亲历者——我是说,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什么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我……”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里最多的访客都是苍白青年的朋友。这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有时一晚上的来客可达几十人。尽管如此,阴气『逼』人的屋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因为那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房间,比如阁楼和边厢,还有花园深处的一些小房子;配楼更是闲置了不少房间,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过的间隔,如今已经成了黄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伙留下过夜的年轻人打扫住所,竟一口气赶出了十几只花脸动物,不知是狐狸还是獾。一只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丛中哭闹了一夜,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弄得人人失眠。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来打牌、看录像,喝最浓的进口咖啡和洋酒。这处老宅里也许是整个橡树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拥有整个城市最早的舶来品——从录像带到饮料再到服装。这些东西都是聚会者拿来共享的,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双排气管的大摩托、新牌子轿车,常常在院子里停靠一长排。打扮最时新的男男女女随之出现。那些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院落里。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愿退避。这些享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伙,怎么也不甘心就此舍弃。这里是它们的天堂,这是毫不夸张的。在午夜里看一看听一听,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里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愿随处听之任之,实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阴阳的大学老先生来看一看,名之谓“茶叙”。几位老先生是这个大院里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们会画符,还会使用朱砂和雄黄,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几间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鬼魂,在半夜飘飘进入儿子的房间——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事让她再也不能坐视下去,她终于想起了长在世时交往的一个叫“嫪们儿”的乡下朋友,这人是一个驱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驱魔还是失败了……从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于后来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把几十年没人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她真是害怕极了。她一开始试图阻止,但他们根本不听,也就只好作罢。结果无论是午夜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床和桌子,都出吱吱『乱』叫声,或者有碗筷从窗户上飞出来。对这些,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许多人,更有这个院落的女主人,坚信不疑的一个事实就是魔鬼深深地参与了这个大院的生活。不错,橡树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们男鬼女鬼都有,土着和洋人齐全,都是死赖在这儿不走的风流情种。这些鬼魂以这个大院为最多,这儿才是他们的聚会中心,他们在这里可着劲儿折腾。最不该生的事情就是后来苍白青年一伙人的相聚——这一来就严重打扰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们总有一天要想出报复的方法。这些物件在暗处,而年轻人在明处,这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结果鬼魂们使尽了风流本『性』,于半夜里混在年轻人中间,极尽诱『惑』之能事。再说在那样的时刻里,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个个又怎么分得清谁是谁、该干什么呢?在屋子里、床上、草地上、花园亭子里,到处都滚成了球。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钻进了人的脑壳里,人就变成了魔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苍白青年那时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苍白青年曾是多么清醒、多么聪慧、多么令人羡慕的人——不客气讲,他曾经是橡树路上硕果仅存的两个王子之一!另一个王子就是庄周了,而这两个王子之间又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爱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里姑娘用目光紧紧追逐的男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苍白青年当然不会忘掉庄周。这些年里,他们在一起有过多少热烈的讨论啊!那些不眠之夜——那还是很早以前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男男女女的聚会——他们可以为一本书、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们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里却有一团滚烫的火焰。为了这种说不清的难言的激动,为了表达和诉说,他们试着写过剧本和诗,甚至亲自参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苍白青年就和鬼魂搅到了一起。这个英俊的细高个子喝了过量的咖啡和酒,然后就语无伦次了。他约了庄周参加大院里的舞会,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所有参加聚会的年轻人。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讨论,而是一群人没完没了的调笑和打闹——苍白青年竟然觉得这还不够劲儿,竟自告奋勇地朗诵起庄周以及他自己的诗作——庄周现对方不是当成一诗来读,而是当成对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调读出来,立刻显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种笑柄……庄周终于无法容忍。他把苍白青年叫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可对方就是不想好好说话,最后竟哭了起来。庄周现这完全不是个好好交谈的时刻,因为苍白青年已经醉得厉害。这一夜因为太晚,庄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里。可是凌晨两点左右他又被惊醒了院子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是传说中那样的飘忽的影子;一会儿有人急急拍窗,原来是苍白青年!庄周打开门,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一个半『裸』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这会儿来邀请庄周一块儿看一个录像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背着你享用啊!来吧!”庄周『揉』着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里,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了。随着苍白青年一声令下,录像开始播放映出的画面不堪入目!庄周愤愤地走了出去。苍白青年一直跟出来。
“那是第一次在那里过夜。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鬼魂的传说全都是真的……”
庄周仍在回忆那个夜晚,“我告诉他你被这个院子里的魔鬼缠住了——听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办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听我的话,一直没有搬开。他是舍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连我也没有幸免……”
我和吕擎看着痛苦不已的庄周,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抬起头来“也就从那一夜开始,我和朋友一样,也被那些鬼魂给缠住了……后来,后来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经过了那个九月,他走了,我怎么还能待在橡树路!魔鬼钻到了心里,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
《咚咚心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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