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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黎越当然知道谢今朝没有死在那天晚上的河里,但听到他这段描述时,胸口还是一阵阵地发闷。
河水向前流,挟裹着谢今朝往前漂流,水体浑浊不清,集合城市各处的腥臭,谢今朝在水里睁开眼,双眼刺痛,看见薯片包装袋,枯黄的树叶,刚刚被他扔下去的百元钞,用过的避孕套,都在和他一起漂流。
河水的流速越来越快,水面上的世界越来越遥远,谢今朝再次被包裹在令他安心的窒息感里。
可是还是没有死成,河里冬泳的人把他救了起来,肮脏的河水从口鼻中被挤压出来,谢今朝狼狈不堪地重回人世。
他开始另一种生活,生活在变卖身体的时间的间隙之间,不算活着也不算死了,身体一旦失去疼痛、性快感和屈辱感,不安和绝望就再度蒸腾,烟酒不足以解决问题,好在有客人给他带来了一种小药片。碾成粉末点燃,透过迷蒙的烟雾,他看见自己精液横流的脸庞,陌生人的阴茎在喉管中进出,他像动物一样高高拱起臀部,袒露出肛塞的底座。这具身体就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被廉价地使用,放在网络上承受污秽下流的言语。
他还在无法控制的时候尝试过其他的手段,烧炭、割腕、跳楼,但永远阴差阳错地幸存,直到黎越出狱,他们上路。
谢今朝的双腿缠上黎越的腰,脱下了他的裤子,用手抚慰后,直接坐在黎越竖起的阴茎上,上上下下的耸动身体。
黎越不想看他的脸,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开裂的纹路,右手抓着谢今朝的手腕,摸到上面粗硬的割腕伤痕,来回的摩挲。
从他们之间并不美好的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马谷里,村民都姓谢,只有几家外姓人,是以前下乡的知青。改名黎征华之前,他叫刘栓财,小名栓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如今他跪在神堂里,双手合掌,抬头与身居高位的金身佛像对视。佛祖眉眼低垂,像是在逃避栓子渴求的眼神。
栓子已经在神堂里跪了足足三天了,铜厂发生事故以后,救护车隔了大半天才来,栓子的父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后马上被转运,连栓子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
铜厂的人只让他等消息,出事的车间仅仅清理了一天就继续开工,一切如常。栓子别无去处,只能在神堂祈求父母平安归来。
神堂的佛像据说由来已久,是十里八乡最灵验的一尊佛,破四旧时有人砸下佛祖一只手,第二天就发起疯来拿斧头砍断了自己的手,从此村民即便不敢公开祭拜,也不敢再动它。
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都能自保,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不是难事。栓子把家里找到的所有现金投入功德箱,又凑齐五谷杂粮来拜,至于牲口他现在拿不出来,日后还愿一定补上。
只要父母平安回家就好,哪怕落下病根也没事,栓子不小了,很快就能去铜厂或者矿里做工,能养家了。
神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凌晨的日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栓子挺直的背上投上一道光带,背上的布料“劳动最光荣,1980年劳动节奖品”的字样洗的褪色。但戈壁上的衣服总洗不干净,在皂角水里浸了又浸,晾干了还是带了一层浮灰。
“栓子哥……”是谢晶的声音,怯生生的口气。
“怎么样,是我爹娘回来了吗?”栓子兴奋地转身,急切地问道。他爹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年年拿全勤奖,厂里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们。
“厂里失去你父母这样的员工,我们也很痛心,你看,连骨灰盒我们都选了最高档的,柳州木的!你去问问你们村里人,这样的材料有几家舍得用?”
厂办公室里,栓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垫着玻璃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对木盒,旁边水杯里的白开水袅袅冒着热气。
栓子学着父母平时的样子,讨好地笑着问道:“主任,这不是我爹娘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主任和身边的文员对视一眼,任务是副厂长派下来的,可偏偏要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次事故是炉子爆炸,滚烫的铜浆溅在车间所有人的身上,几个伤得重的在拉去市医院路上就没气了,包括栓子的父母。今年矿场那边说换了新机器,卖给他们的原料涨价,厂里私下挪了事故处理的预算过去,账还没平上,就出了这种事,付不出赔偿金。
领导的意思是,栓子的父母是以前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没亲没故,栓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糊弄,让他进厂里填他父母的缺,看看他这边能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个栓子反而成了最麻烦的刺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哭不闹,他都只回答一句话,说这不是他父母吧,厂里是不是弄错了?
天快黑了,主任摸了摸肚子,叫文员去食堂里打了饭回来。
他把栓子父母的骨灰盒往旁边推了推,抽了一张报纸垫在桌上,打开饭盒盖推到栓子面前。
“栓子啊,叔也是小马谷人,小时候年节常见你,都是自己人,叔不坑你,跟你透个底。你要想拿钱,厂里是拿不出来的,闹你也闹不过别人,你爹娘出了这种事,你也该给自己算计算计,以后的路怎么走。”
饭盒里酿皮泼的红油足,油润润地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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