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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家大院里一片繁忙景象,下人们忙得都是脚不沾地儿,荀贵和带着一脸官司站在大院儿墙边,眼望着管家久富儿带着人跟那儿搭棚。今儿晚上,他操办了一场大仪式,驱魔镇魂的仪式。看到布置的场面,夏风朗强忍住笑,心说这位荀大东家真是吓疯了,弄得和尚道士老仙家什么都有,连《钟馗嫁妹》的画儿都挂院里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他在旁边仔细盯着瞧了半天,才简单寒暄几句,荀大爷叫住正跟那儿忙着绑绳结儿的久富儿,带着夏风朗和吴清闲来到了四姨太邹紫衣生前住着的小院儿里头。
其实这个现场再简单不过了,房门的叉关已经变了形状,就是久富儿那一脚给踹的。这房子分里外屋,是个套间儿,四姨太一人儿住,喜翠住在旁边厢房。她和赵顺的口供是一致的,那天晚上喜翠儿开后窗帮着赵顺儿潜进小院儿,她就回屋趴在窗户上看着。赵顺儿得手以后直接藏到她的屋子里,两次都是这么安排的,等到天上“扣锅”最黑那段时辰,再让赵顺出去,趁着那会儿工夫儿俩人还能近边近边。
据他们两个人的口供说,敲四奶奶窗子那时候就没听见搭茬儿的动静,赵顺心虚点了火就钻了喜翠儿的屋儿,俩人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一点儿叫嚷,直到纸人烧尽了都没有。赵顺潜入荀宅的具体时间他俩都记不清楚了,但肯定是过了十一点没多会儿,赵顺的主意就是,用这个吓唬人,就得在至阴的时辰。这就说明,四姨太在他们去之前就已经断了气儿,时间在半夜十一点之前,这也和法医给出的死亡时间吻合了。
两间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外屋除去一些简单的家具,靠墙挂了一排戏服,看样子都是四姨太之前上台时候用的。住着人的里屋就是一铺大炕,一张八仙桌四只檀木凳子,梳妆台在东墙边上,炕上的铺盖也都铺得整整齐齐。出事儿以后,这儿就给封了,尽量跟案时保持最大限度的一致。喜翠儿也说过,每天四姨太差不多都是九点钟左右烫完脚就躺下了,那天也是一样,她伺候着把被褥铺好以后就回厢房了。因为晚上赵顺还要过来,她也就没踏实过,时不常的还趴着窗户往外看一眼,直到赵顺过来敲她的后窗,那中间就没现有人走进过小院儿。
“四姨太这个小院在大宅最后边,正房和厢房的后窗都邻着外边胡同,喜翠儿住的厢房后墙有攀爬痕迹,窗子也能看出来打开过,他们俩倒是没撒谎。可四姨太住的那间正房后窗,就没东西了,窗子还特高,要是从那儿进来非搭梯子不可,而且从窗子进来就是炕,铺盖上也没有踩踏痕迹,我琢磨着……”夏风朗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摸着下巴颏站在屋子中间起了呆。
“还有一样儿也奇怪……”夏风朗从怀里掏出现场照片,径直走向外屋,到了那些挂着戏服的地儿才说:“这些都是四姨太从前的装扮,挂在这儿估计也是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唱一段演一段的方便。你看啊,这些衣服大都是旦行里刀马旦的装扮,这套应该就是《打渔杀家》萧桂英的行头。没错儿,萧桂英就是淡蓝打衣打裤、系腰巾子……还有这个,《辛安驿》里周凤英的行头,绿绣花抱衣、绦子、大带……再看现场照片……”他把一张照片递给吴清闲。
接过照片边看边琢磨了半天,吴清闲才一拍脑门说:“哦,明白了!四姨太上吊用的是麻绳,她这屋里的丝绦带子就现成跟这摆着呐,根本就没必要大黑天的出去现找绳子啦!”
“就是这事儿,而且那个钟点儿里,喜翠儿一直跟窗户前边盯着看呢,没现有人进出!”
“那……不会是这屋里本来就有麻绳吧?”
“这也不是大杂院,谁家姨太太房里扔一捆子麻绳干嘛用?再说这东西是干活用的,即使屋里原本就有,也不会放在明面上,要是取用还不如这些丝绦方便呢。这屋里睡的是炕,要是床,放底下还有可能。嗯?……等会儿……”夏风朗猛地收住话头儿,仔细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吴清闲注意到,他看的是绳子挂在房梁上的那几张。
好一会儿,夏风朗才收起照片,叫上吴清闲和在院门口等候着的久富儿,三个人一起又回到了前院。几处席蓬都差不多搭建好了,各路神仙也都在屋里喝茶运功,就等着时辰一到驱魔镇鬼了。夏风朗抱着肩膀遛弯似的在席蓬边走了几圈,时不时弯下腰看看那些固定棚子的绳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呵呵地走到荀贵和跟前说:“荀东家,依我看,这场法事就甭做了,也省得折腾!不用这帮子和尚老道,这‘鬼’呀,我帮您给他揪出来了……”
一听这话,荀贵和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喜翠儿虽说是被带走了,可这院子里毕竟死了人。四姨太那个死法儿,可不是一个使唤丫头和一个扎纸活的能干得出来的。
“警长,这话……从何说起呀?”
“从这个绳结说起,我刚来的时候就瞧了半天,现管家打绳结的手法跟别人都不一样,就是这个手法,跟吊死四姨太那根麻绳打的结是一样的!”夏风朗又拿出照片递给荀贵和,然后指着席蓬的下角说。
“久富儿?这是哪儿的话儿呀……他……他怎么……”荀贵和一时之间懵住了。
“大爷,对不住啊,是我是我啊……”还没等旁人说话,久富儿就冲着荀贵和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甩开了。“老太爷给我托梦托了好些次,说大爷不孝,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跟荀家卖命,你得把我这心愿给了了,我这才……”
荀贵和一张脸白得跟面缸洒了似的,手指着久富儿说不出话来。
夏风朗给吴清闲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久富儿带到车上,自己却背着手没动。一直到吴清闲走出院子,他才对着刚才干活的人群来了一嗓子:“小子,你再不出来,我可就真让你爹把这杀人害命的罪过一人儿扛啦!”
人群一阵骚动中,一个瘸腿儿的年轻人就从里边走出来,看看夏风朗,说:“我认了,人是我勒死的,我爹只是打下手的……”
久富儿爷俩进了审讯室,也没让诸位官爷费劲,既然人家把抓手都攥在手里了,也就甭掖着藏着了,说出来反倒轻松,要不这几天还真就是睡不好觉,刚一闭上眼睛,四姨太那条变成了紫黑色的长舌头就跟眼前晃悠,说不出来的那么吓人。
久富儿说的那番话确实是实话,从小就生在荀家,他和老太爷就跟亲爷们儿差不多,感情自然不薄。老太爷想带走四姨太的心思,还是办丧事定纸活那会儿,荀贵和愁眉苦脸地跟他提过一次,说多定些个童男童女的,到那边伺候老爷子高兴。
那时候的久富儿也确实天天做梦,梦见老太爷指着他骂,说养了一窝子白眼狼,远的近的都不成,要个人都带不走。就你,久富儿,甭管想什么招,你把人给我送过来,要不价,我天天回去跟你们丫闹去,我这儿正好缺个养鹌鹑的,你不让四姨太过来,就让你儿子过来,你自己个儿选吧!
就这么着,久富害怕了,但最初也没动杀人的心思,只是跟儿子叨咕了一句。就是这个落了残疾的大儿子,看着自己爹眼圈儿都黑了,加上平常四姨太总是告自家的小黑状,两样并成一样,狠就狠了吧!就跟久富儿好一通儿的研究琢磨,一来二去的,加上噩梦天天来,心思也就拿定了,把那位爱挑刺儿的姨太太给老爷子送过去!
久富儿是管家,自然是他打头阵开头儿。宅子里各院各房的熄灯时辰他大体都心里有数,所以白天就跟四太太约定好了,说老太爷临走啊留下一封信和一包裹,里边装的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说是留给四奶奶的一份财物。因为得避着三姨太和大少奶奶,就打他久富儿办这事儿了,还特意嘱咐说千万在意着别让旁人瞧见,趁着黑儿把东西交了就得了。四姨太满心欢喜,哪还顾得上怀疑,那天等着喜翠儿伺候完了前脚刚回屋,她就悄没声儿地出了院子,找久富儿去了。
哪知道这一脚就踏进了鬼门关,一进屋就钻进套儿里去了。久富儿的大儿子站在门后,直接把绳子就套在邹紫衣的脖子上,还没等她嚷嚷出来,那边一拽,四姨太直接就上了房梁,俩脚又瞪又踹,没一会儿就过去伺候老太爷了。为什么是吊在房梁上,而不是直接勒死,爷俩的说法倒是一样儿,就是害怕,离得太近了下不了手。
看着上边的人不动了,俩人哆哆嗦嗦把绳子放下来,把做好的绳套解开,又剪短了绳子,一直等到后半夜,才抬着尸体,到了四姨太那屋。久富儿把绳子绕过房梁重新打结儿,俩人合力把尸体又挂好。这还没算完,为了做出四姨太是自杀的假象,久富儿让儿子藏在外屋那些戏服后面,等第二天早晨他破门而入的时候,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尸体身上那会儿,他再悄没声出来站在人群后面就算齐活。可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们却忽略了一个最大的事儿,忘了在尸体脚底下扔个垫脚的东西了,这不是下雨天冒烟——该着嘛!夏风朗第一次勘察现场时,问久富儿尸体脚底下是空的那时候,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掴子,千算万算还是差了一层,从那会儿起,他就意识到,可能要歇菜!
“甭管怎么着,我这也算是给老爷子了了一心事儿,怹跟那边儿就踏实了,这几天也不给我托梦了。还有一宗儿,四姨太走了对荀家来说是好事儿,要不价老太爷走了,她指不定闹出什么丑事儿呐!这下大爷就省心了,谁都甭惦记,我也算临死前给荀家做了件好事儿……”做完了口供,久富儿还擦着眼泪说。
“唉,可惜了这爷俩了!都是造了孽了,没办法!”吴清闲坐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问:“对了,头儿,您是怎么知道这里边还有久富儿他那个大儿子的事儿呢?您当时来那么一嗓子还把给我吓一跳……”
夏风朗放下吴婷玉给他的那一沓子资料,伸手拿起烟盒说:“就是那根儿麻绳,我看见绳结那里有一小片羽毛,当时没琢磨出来是什么,后来才想起来,是鹌鹑身上的,久富儿那个儿子不是落下残疾以后,就帮着老太爷伺候那些宝贝儿嘛。我想着那根绳子一准儿是捆鹌鹑笼子的,所以就诈唬一下,没想到还真给诈出来啦!”
“您也真是百事灵通,眼神心思都细作不说,连鹌鹑的毛都认得!”吴清闲一脸佩服,帮着夏风朗点着了烟。
“所以说干咱们这行,学问要杂,就是不精通也得知道个皮毛。就说这养鹌鹑吧,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不能喂得太饱,饿的瘦了更不成,瘦了没劲儿肥了虚馕,那个尺寸拿捏不是行家就弄不了。春天的鹌鹑叫‘春草’,就是怂包软蛋,不能玩儿。秋天的‘秋白’,也没戏。要玩儿就得玩儿冬天的‘冬英雄’,养过三年的,那都是铁嘴钩爪皮老筋韧,每天有空就往人多的地方带,让它不怕人不怯阵。养得了以后得让它听见公鹌鹑叫就得乍翅儿红眼要上去斗一下,才是上好的呐……”夏风朗抽着烟跟吴清闲说。
“嚯,这么些个说道,看来这玩儿也是一门道行啊,荀老爷子这一辈子也真没白活,吃喝玩乐都占全了,给儿子还留下一大饭庄子……”
“好惜物件好惜鸟雀都成,玩儿成大家的也不少,可这好惜花枝招展就算了吧,省的驾鹤西游了也得惦记着,给活着的人找事儿!亲人朋友还说得过去,可我这两不相干的人也要受连累……”夏风朗掐灭烟头说。
“是呀,案子闹清楚刚把喜翠儿放了,那丫头就没影儿了,估摸着一股气儿早就出了北平找地方猫起来等着赵顺儿呐!”吴清闲也咧咧嘴说。
“她猫起来不要紧,本来我还想着聊聊见喜儿的事儿,这下满完没戏……看来我跟见喜儿这根儿缘分的线算是系结实喽!”
俩人正聊得热闹,好几天没露面的任千里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了。进了办公室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气喘吁吁地跟夏风朗说:“我可算是活着回来了,头儿,您赶紧跟我走,河边……河边出事了,这回有个大的等着咱们哪!”
(第八案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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